夜已深沉,寒风在窗外呜咽,拍打着紧闭的木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但在我这位于下邳官署深处的内室,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是玄镜台在徐州的核心,也是我推演天下大势、为主公(此处指刘备)谋划未来的方寸之地。
室内烛火通明,数支硕大的牛油蜡烛插在古铜烛台上,将四壁映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我心头的阴霾。与外界的萧瑟枯败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生机——或者说,是信息汇聚带来的无声喧嚣。
房间正中,是一张巨大的楠木方桌,桌面上铺展着一幅绘制极为精细的堪舆图。这并非市面上常见的简略地图,而是玄镜台耗费无数心血,结合实地勘探与多方情报绘制而成,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道路,乃至主要的水系深浅、林木疏密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尤其在北方冀、兖、豫、司隶等地,更是用朱砂、墨笔添加了密密麻麻的特殊标记:三角代表已知军营,方块代表粮仓,交叉线是新修筑或加固的道路,还有一些只有我和少数核心成员才能看懂的符号,标注着曹军兵力的大致数量、番号归属以及将领姓名。
地图一侧,堆叠着小山般的卷宗。有古朴的竹简,用麻绳仔细捆扎,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竹子的清气;也有新近出现的纸质文书,以小楷密密麻麻书写着来自各地的密报。竹简与纸张并存,正如此刻的大汉,新旧交替,暗流涌动。房间一角,还立着一个简易的沙盘,虽然规模不大,但地形起伏、城池位置都力求精准,上面插着一些削刻成不同形状的小木块,显然是用于更直观的战术推演。
此刻,我正坐在这堪舆图前,手中捧着一卷刚刚送到的密报,眉头紧锁。密报以极细的蚕丝线捆扎,封口处盖有玄镜台特有的梅花烙印。纸张是上好的黄麻纸,字迹娟秀而有力,带着一丝熟悉的冷冽,正是出自蝉儿的手笔。
“蝉儿,辛苦了。”我没有抬头,目光依然胶着在密报的字里行间,声音略带一丝疲惫,却饱含着对她的信任与倚重。
脚步声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片刻后,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靠近。貂蝉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我身侧,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蓝色襦裙,长发简单地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眼眸。她不复昔日在长安时的风华绝代,如今的她,洗尽铅华,眉宇间多了一份洞察世事的锐利与沉稳,那是执掌玄镜台多年,于刀光剑影、诡谲人心间磨砺出的独特气质。
“主事言重了,”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这是刚从邺城送回的加急密报,由‘信鸽’乙柒冒死传出,内容已经过多方交叉印证,应属可靠。”
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密报放下,拿起另一份她刚刚递过来的竹简。“邺城……曹操迁都于此,果然是要将重心彻底北移,彻底消化袁氏故地。”我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份密报提到,曹操正在大规模整编袁绍降卒,优选精壮充实‘青州兵’,其余分派屯田,效率极高。同时,加紧修复官渡之战中损毁的工事,并在黎阳、延津一线增派了兵力,由乐进、于禁分守,与南皮、平原遥相呼应,形成稳固的河北防线。”
“是的,”貂蝉接口道,“不仅如此,许都方面,‘烛影’回报,司空府近日常有彻夜长谈。荀令君(荀彧)主要负责后方政务与钱粮调度,似乎在为下一步大规模用兵做准备。而郭奉孝(郭嘉)则频繁出入曹操书房,据我们安插在司空府杂役处的‘蚁工’窥得只言片语,似乎与南征方略有关。”
“南征……”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堪舆图,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伸出手指,从地图北方的邺城开始,缓缓划过白马、延津,越过黄河,最终停留在代表许都的那个红圈上。
“官渡一战,袁绍精锐尽丧,北方大局已定。曹操扫平袁谭、袁尚只是时间问题。以他的雄心和效率,绝不会满足于仅仅占据黄河以北。”我沉声道,语气斩钉截铁。
“玄镜台在许都的情报网络显示,近期确有小股精锐部队向南调动的迹象,番号隐秘,行踪诡异,不像是针对袁氏残余。”貂蝉补充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而且,豫州、兖州一带的粮草征集和运输,也超出了维持现有驻军的正常需求。”
我的手指离开了许都,开始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像是在丈量着无形的距离和潜在的威胁。
“曹操要南下,目标会是谁?”我似在问她,又似在自问。
“荆州刘景升?”貂蝉轻声提出一个可能,“刘表坐拥荆襄九郡,带甲十余万,兵精粮足,且为汉室宗亲,颇有名望。”
我摇了摇头,手指点在襄阳的位置。“刘表此人,主事见过,名为宗亲,实为守户之犬。他有地利之固,有士人之心,却无席卷天下之志。这些年偏安一隅,满足于维持现状,内部又有蔡瑁、蒯越等地方豪族掣肘,外戚干政,矛盾重重。曹操深知其性,官渡之战时刘表尚且坐观成败,如今曹操势大,他更不敢轻举妄动。曹操对他,多半会采取拉拢、安抚之策,暂时稳住,待日后再图。”
我的手指继续向东移动,划过长江天险,落在了江东。“那么,是江东孙权?”
“孙权新继父兄基业,年岁虽轻,却颇有英主之姿。”貂蝉分析道,“麾下周瑜、张昭等文武皆是人杰,又有长江天险可恃,水军更是精锐。但孙氏立足江东不久,山越宗族多有不服,内部尚需整合、巩固。此刻北上与曹操争锋,并非良策。曹操也明白,啃江东这块硬骨头,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的手指最终停了下来,重重地落在了地图上一个并不算大的区域——徐州,我们的立足之地,下邳城就在其中。连接许都与下邳的那条并不算长的直线,在烛光下仿佛被染上了一层血色。
“排除了荆州和江东,曹操下一个主要战略目标,还能是谁?”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目光灼灼地看着地图上的徐州,“蝉儿,你看,徐州地处中原腹心与东南水乡的连接地带,北依兖、豫,南临江淮,东接青、徐沿海,西面则是中原大地。此乃四战之地,兵家必争之所!”
“更重要的是,”我加重了语气,“主公(刘备)以仁义立世,收拢流亡,聚拢人心,与曹操奉行的‘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霸道,在根本上便是对立。官渡之战前,主公背刺曹操,夺取徐州,早已被曹操视为心腹大患,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曹操扫平北方,声威大震,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主公这般人物存在?他要挥师南下,无论是图荆州还是谋江东,都必须先拔掉徐州这颗钉子,扫清侧翼,巩固后方!”
我站起身,走到沙盘前,拿起代表曹军主力的小旗,将其从北方缓缓推向徐州方向。
“邺城整军,许都密谋,粮草异动……种种迹象都表明,曹操的大军,随时可能南下!目标,就是我们!”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玄镜台的情报,比我们从公开渠道得知的消息要早得多,也准确得多。蝉儿,你领导的玄镜台,这次又为我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但从目前的情报来看,这个时间窗口,恐怕已经非常、非常短暂了。”
烛火跳动,将我与貂蝉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和那幅布满标记的地图上,仿佛两个渺小的剪影,在巨大的阴影——那来自北方的战争阴影——笼罩下,苦苦支撑。
“大战,迫在眉睫了。”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剩下决然,“必须立刻将此判断告知主公,并尽快拿出应对之策。徐州,怕是守不住了……”
内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我们,正处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