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深秋,来得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盘踞在下邳城头的寒风,卷着枯败的梧桐叶,呜咽着掠过冰冷的泗水河面,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我站在官署的窗前,望着庭院中最后几片顽固依附在枝头的黄叶,心中却比这深秋的寒意还要沉重几分。
官渡之战的尘埃,终于落定了。
数日之前,来自北方的军报便如同雪片般飞来。最初是官方驿传带来的简报,语焉不详,只说曹操大破袁军余孽于黎阳。随后,南来北往的商旅带来了更多绘声绘色的流言,邺城易主、审配身死、袁尚袁谭兄弟反目……各种消息真假难辨,却无一不指向同一个事实: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河北袁氏,已是昨日黄花。
直到昨日深夜,玄镜台潜伏在邺城和许都的密探,冒死传回了最终确认的情报,由貂蝉亲自整理,呈放在我的案头。那薄薄几张经过特殊药水浸泡、字迹细密的纸张,却仿佛重逾千斤。
“袁绍诸子彻底败亡,冀、青、幽、并四州之地,尽归曹操所有。”
貂蝉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为了这条情报,玄镜台在北方的几处重要节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消息很快便无法完全封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下邳城内激起了层层涟漪。街头巷尾,百姓们低声议论着,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他们忘不了当年曹操屠戮徐州的惨状,那血色记忆如同梦魇,蛰伏在每一个经历过那场浩劫的徐州人心底。如今,那个手握屠刀的枭雄,已经扫平了北方最后的障碍,他的目光,会投向何方?答案不言而喻。
米价悄然上涨,一些富户已经开始暗中变卖家产,准备南迁。主公(刘备)虽然立刻下令安抚民众,严禁哄抬物价,并加派了巡逻的兵士,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却如同这深秋的寒雾,挥之不去。官署之内,同僚们碰面时,也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沉重。
我转身离开窗边,回到内室。这里是我的居所,也是玄镜台在徐州的情报中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标注着天下各方势力的范围、兵力部署的大致位置,以及一些只有我和少数核心成员才懂的符号。昏黄的烛火下,貂蝉正端坐在一旁,整理着刚刚送达的后续情报。
“邺城方面,曹操正在整编降军,并任命亲信接管四州军政要务。许都那边,荀彧坐镇中枢,调度粮草,动作频频。”貂蝉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声音低沉,“我们的‘影’回报,曹操在庆功宴上,曾提及‘肃清寰宇,混一南北’之语,虽未明指,但其意昭然。”
我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北方那片被染成深色的区域,然后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徐州。
徐州,地处中原腹地与江淮、东南的连接点,四战之地。北面是曹操的兖州、豫州,西面是荆州刘表的地盘,东南则是江东孙权。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战略重要性,也决定了它的命运多舛。
我的手指,沿着从许昌指向下邳的路线,轻轻划过。
“曹操既定北方,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南方。”我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荆州刘表,坐拥荆襄九郡,兵强马壮,然其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且内部派系林立,非曹操短期内首要之敌。江东孙氏,历经三世经营,根基渐稳,但孙权年轻,新掌大权,急需时间巩固内部,且有长江天险可恃。”
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唯有我们,徐州。主公以仁义之名聚拢人心,收留败军之将,已然被曹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徐州乃南北要冲,曹操欲图南下,必先拔除我们这颗钉子。否则,一旦他主力南征荆楚或江东,我军便可从侧翼威胁其后方。”
貂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分析与‘烛’传回的判断一致。曹营之中,如郭嘉、程昱等人,恐怕早已为主公‘量身定做’了征伐方略。”
“所以,”我深吸一口气,得出最终结论,“徐州,首当其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玄镜台的高效运转,让我们比大多数人更早、更清晰地看透了这层迷雾。但看透,并不意味着能够轻易改变。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让主公,以及整个徐州集团,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并做出最有利于生存的抉择。
傍晚时分,我被召至主公府邸。议事厅内,灯火通明,但气氛却异常凝重。主公端坐在主位,眉头紧锁,面带忧色。简雍、糜竺等几位核心幕僚侍立两侧,神情肃穆。关将军和张将军此刻应当驻守在边境要地,并未在场。
“子明(陆昭的字),你也来了。”主公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北方之事,想必你已知晓。玄镜台可有更详尽的消息?”
我躬身行礼,将玄镜台的分析结果,有条不紊地呈报上去,着重强调了曹军可能的动向和我们所面临的巨大威胁。“主公,曹操一统北方,声势滔天,兵锋所指,恐旦夕便至。以我军目前实力,据守徐州,胜算……微乎其微。”
主公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备岂不知?然徐州百姓,屡遭战火,备受曹贼荼毒。我等既受徐州父老托付,岂能轻易弃之?若备战,必引曹操警觉,加速其南下决心;若不备战,一旦兵临城下,玉石俱焚,百姓何辜?”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民众的深切关爱,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知道,这是主公的仁德之心,也是他此刻最大的挣扎。
简雍在一旁附和道:“主公所言极是。曹操势大,硬抗非智取。或可遣使前往许都,上表称贺其平定北方之功,再探其意,或能拖延一时?”
糜竺则面露忧色:“宪和(简雍字)此言,恐过于乐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志在天下,岂会因一纸贺表而止步?我等如今寄身徐州,兵微将寡,粮草不济,若不早做打算,只怕……”
议事厅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上前一步,再次开口:“主公,宪和先生之言,可为缓兵之计,但绝非长久之策。昭以为,当务之急,有三:其一,立刻加强城防,整顿军备,严明军纪,做好迎战准备,此乃立身之本;其二,秘密联络荆州刘景升(刘表)与江东孙仲谋(孙权),纵不能结成牢固盟约,亦需互通声气,以为犄角;其三……”
我稍作停顿,观察着主公的神色,然后沉声说道:“其三,需做最坏之打算。一旦事不可为,当……当考虑保全有用之身,另寻生机。徐州虽好,非久留之地。留得青山在,方能待时而动,匡扶汉室。”
“子明!”主公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的意思,是要备……放弃徐州?”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失望。
我心中微叹,知道这番话触动了他内心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主公,非是放弃,而是战略转移。徐州民心向主公,若能保全实力,将来未必没有重返之日。若困守孤城,一旦城破,不仅我等万事皆休,徐州百姓亦将再遭兵燹之祸。两害相权,当取其轻。”
“轻言放弃,何以对徐州父老?”主公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固执,“备宁死,不愿负民。”
我知道,再说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主公的仁义,既是他凝聚人心的旗帜,也是此刻束缚他手脚的枷锁。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残酷的可能性,或者说,需要更直接、更无法回避的危机,来迫使他做出选择。
“主公深谋远虑,昭思虑不周。”我适时地退后一步,不再坚持,“然备战之事,刻不容缓。玄镜台会继续密切监视曹军动向,一有异动,立刻禀报。”
主公疲惫地点了点头:“此事,便依子明所言,先行准备。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离开主公府邸时,夜色已深。街道上,巡逻的士兵明显增多,火把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紧闭的门扉和偶尔传来的犬吠声。下邳城,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在寂静的夜幕下,仿佛一个屏住呼吸的巨人,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我抬头望向漆黑的北方夜空,那里,似乎有无数的狼烟正在升腾,有无数的铁蹄正在集结。我知道,徐州的风暴,已经无可避免。说服主公,保全实力,南下荆襄,依附刘表,或许才是唯一的生路。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而我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必须想办法,让荆州那边的信息,能更顺畅地传递到主公这里来……或许,可以通过玄镜台,先与荆州的某些人,建立起初步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