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年深秋,刚下过一场细雪,为乾清宫门外铺上了一层洁白。管事大太监一边命人扫雪,一边着急地发问:“人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
传旨太监步履匆匆地奔来,身后还领着一个人,不正是他们要等的人是谁?
大太监面露喜色,连忙俯身跪地,抬高了嗓子通传道:“报——袁江之徒裴琅奉诏前来觐见。”
片刻后,从门内踱步而出一名蟒袍青年,袖手对着他们淡淡道:“袁江之徒是何人?进来罢。”
他正是皇帝的十五阿哥永琰,现如今最得圣宠的皇子。
裴琅朝他一拜,跟着进去了。
六十五岁的弘历已然发须花白,但依旧精神矍铄,见到来人,他不禁眯着眼睛沉思起来。
裴琅一顿,握着画具箱的手已然沁出了冷汗。难道,他想起来了?
“你是……”皇帝终于开口,语气中透着浓浓的疑惑:“袁江的徒弟?为何朕从未听说过你?乾隆初年那些心写治平图,便是你画的?”
他一连问了许多,裴琅沉声答道:“草民长居乡野,不敢闻达于诸侯。至于心写治平图……并非草民所绘,而是出自草民妻子之手。”
“唔,你的妻子……”弘历又陷入了沉思。她叫什么来着?
他当年即然能同意把这项差事交给她,可见一定是个不错的,说不定他还亲自召见过,如今居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为自己的失忆感到懊恼,唯恐这是年老的象征。
他是绝不服老的人。
“罢了,即然你妻都能画得令朕满意,想必你手艺更佳。永琰,带他去。”弘历挥挥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见他并没有想起来,裴琅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股巨大的讽刺。为着那件事,他与双卿这么多年都不敢进京,而这位高高在上的始作俑者,居然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他起身随蟒袍青年走出宫门。
相比他的父皇,十五阿哥永琰更加年轻,也更加温和。他边走边好心地向裴琅解释道:“这回要画的是一位新晋的宠妃,才刚诞下公主,正炙手可热,你记得小心招待。”
他压低了声音说:“她脾气不好。”
裴琅懂了,道:“可是先前的画师都不满意?”
否则何以特意召唤了他来?
“正是。”永琰叹息道。
于裴琅而言,这并不难,他不足月余便画好呈了上去。这一次,宠妃娘娘终于满意了,命人送来了嘉奖。
就在裴琅以为差事就要完成了的时候,乾清宫又传来消息,命他为之前的十一幅画作添笔润色。他以为自己听岔了,便问道:“十一幅?”
他记得双卿当时入宫,画的是十二张妃像啊。
“正是十一幅。”传旨太监笑得高深莫测,“有位娘娘坏了事儿,主子爷就命咱们将她的那幅给烧了。裴大家,请罢。”
当裴琅终于能离京的时候,冬至都已过了。
天上下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裴攸同正立在宫门外,撑着伞等他。
“父亲。”他连忙走过去搀住裴琅,将伞举在裴琅头顶,替他遮住风雪,“我们快回家罢,母亲和妹妹一定等急了。”
“不,我们先去一趟于家,看看故人。”裴琅说道。他最好的朋友敏中,已经离开他们五年了。
距离他被皇帝毒死那天,已经有五年了。
于家,如今仅剩下于湘减一人。
五年前,一杯毒酒,一柄铡刀,要了她父兄的命。她的母亲承受不住,当晚便倒在了父亲的棺椁旁边,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襟,她为父亲殉情而去。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为何一向开明的父亲,却在她的婚事上那般顽固不可。他一定要她嫁进衍圣公府,因为只有嫁进了衍圣公府,才能保她不被皇权清算。
事实也的确如此,全家老小,只有她幸免于难。
她活下去了,在全家都被帝王一怒赶尽杀绝的时候,只有她活下去了。尽管活得并不怎么好,可她终究还活着,作为于家仅存的血脉活着,这在父亲看来便是值得。
她的父亲啊……
于湘减一阵心痛,他用一生的聪明机敏,将皇帝拖进了昏聩的漩涡。他装作贤良忠臣的样子,一一句一句地拍着不着痕迹的马屁,皇帝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也越来越听不进别人的逆耳忠言。
最早察觉到他企图的是那拉皇后,这个熟读圣贤书的耿直女子,差一点就将父亲拽了下去。好在,她失败了,生前无封,死后无陵,就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一并抹除。
可她的死谏终究还是在皇帝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五年前,这颗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化作一杯毒酒,要了她父亲的命。
父亲死了,可那又如何?皇帝早已被养成了骄奢淫逸,目空一切的性子,即使没有父亲,他也同样听不进谏言。
看看他这五年来都提拔了些什么人罢,和大人,和中堂,呵,这个靠模仿她父亲爬上来的人,会是个好的?议罪银、抄家费,他的手段比之父亲更加明目张胆。
当然,他也比父亲更得君心。毕竟和父亲不一样,他是个满人,皇帝对满人总会更加放心。
一君一臣,一拍即合,趴在朝廷里,吸干了民脂民膏。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她知道,大清要完。
再次见到裴琅,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轻轻唤了声:“叔父。”
“阿湘,我做到了。”裴琅对她说道:“一二年之内,皇帝必死,也叫他尝尝被毒死的滋味。”
前朝,后宫,画院,状似无意的举荐,这一切,他做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好在,他终于做到了,成功让自己出现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也许是真的大意了,也许是多年的乾纲独断叫他不再相信这世上居然还有不肯屈服于他的人,竟没有察觉到这里头的端倪,不知那些巧合背后,皆是步步惊心的算计。
但凡他派人去查一查自己的画师与于氏一族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还是说,他压根就不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蛰伏多年,只为了替惨死的前军机大臣一家报仇。
皇帝他,是真的老了。裴琅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安慰着眼前的姑娘:“阿湘,等着看罢,我们一定会成功。”
皇帝他喜欢用手抚摸那些画像上的女子,他曾经的爱妃们。他喜欢指腹蹭过她们红唇的感觉,然后,再以舌尖轻舔,就仿佛她们仍鲜活地陪伴在他身边。
这个他千方百计打探出来的消息,在看到双卿亲笔所绘的那些美人图后得到了证实。
美人们容颜依旧,一点朱唇却已黯淡无光。裴琅提起笔,亲手将掺了剧毒的朱砂重新描绘成唇瓣,一点一滴,覆盖在自己爱妻留下的笔墨之上。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的,再次动手,发现无非也就如此。
事情的进展远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他向于湘减保证的时间是一二年,而事实上,皇帝没等到那一年的除夕就暴毙身亡了。
宫里传来皇帝殡天的消息,与此同时,早已被秘密立储的皇十五子永琰登基为新帝,改年号为嘉庆,于次年颁行。
永琰不是没想过事情有蹊跷,可当他想打开那装有心写治平图的匣子看一看时,却发现上面刻了一行大字——后人开之立死。
呵,瞧,这便是他的父皇。
永琰不禁想起当年祭天之时,他的父皇也是这么对上天说的:永琰若行,便叫他长命百岁;若不行,便叫他立死。
可是父皇啊,现在死的人是你,你想叫我立死,可我偏要活着。他收回了抚摸匣子的手,神色淡淡地吩咐道:“把这东西塞进皇父梓宫,陪皇父下葬。”
无论动手的人是谁,我永琰都成全你,多谢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