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易晏永绝后患这个念头,已经在姜阳心里设想过无数次了。
可命运像是刻意戏耍她一般,每次她想动手前,都会多多少少发生些让她不得不留下他的事。
这些事一点一滴堆积,让易晏逐渐从不可杀,变成了不舍得杀。
他像一座不合时宜的,矗立在夏日的,冰雕雪砌的清凉宫宇。明知道烈日在将它融化,明知道它早晚会崩塌,可还是会一次次怀着侥幸靠近它,赞叹它的宏伟壮丽,享受裹挟着致命危险的片刻惬意。
直到有一日,再去看它时,发现了被它隐藏起来的裂隙。
……
紧握着发簪的手被松开,主动权回到了自己手中。姜阳看着面前这张实在美丽的熟悉面孔,缓缓叹了口气。
她抬起那只发簪,靠近他的脸,在他泰然自若的目光中盈盈垂眸,无奈苦笑:“你瞧你,明知道我舍不得,还要这般做戏给我看。”
“……”
易晏不语,重新抚上姜阳的手,抽走那支发簪,丢在了地上。
不等他开始下一步动作,姜阳就主动凑前,捧着他的脸贴上了他的唇。
他们之间,少有姜阳主动的时刻,但易晏并没有显露出分毫意外,反而顺从地闭眼,任她主导。
……只在最后姜阳退开时,稍稍往前追了一点点距离。
二人都有些呼吸不稳。姜阳收回手,倚进他怀里,小声问他:“……想喝酒,能陪陪我吗?”
一如既往地,他没有拒绝她的提议:“好。”
记得上清苑刚建成时,姜阳也刚被陈元微养成小酒坛子。为了以后自给自足,她差人在一个偏院里埋了一大堆新酒。
如今算来,也有六七年了。
懒得去寻工具,两个人索性徒手去挖。易晏不让姜阳挖,姜阳非要挖,拉拉扯扯半天,总算挖出来一坛。
她抱着糊着泥巴的酒坛子往地上一坐,铆足了劲儿抠开封口,清冽的酒香顷刻间溢散开来。
易晏也跟着她坐下,从旁边拿出二人偷来的大碗,递给她,任她倒得满满当当,才收回手。
两人也不多说,各自灌了一口。姜阳抚掌,点头认可:“不愧是我亲自差人埋的,好酒。”
“……”
偏院没有点灯,只有他们带过来的灯笼,摆在二人正对面的地上,勉勉强强能照亮视线。
易晏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如他一贯那般。姜阳偏头看他一眼,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对方也看过来,淡淡道:“在想,郡主今夜若是喝醉了,明日如何按时点卯。”
“我?喝醉?”姜阳嘻嘻一笑,“不可能。”
“是么?”
“不信?打赌吗?”
原是一句玩笑,不料易晏点头:“嗯,赌。”
“啊?”
“我赌郡主会醉,我赢了,郡主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输了,任郡主处置。”
“……真的?”
“嗯,”对方黑漆漆的眸子在烛光下闪动,亮得惊人,“如何?赌吗?”
“赌!”姜阳朝他坐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输了,就一辈子待在上清苑,哪里也不许去,什么都听我的……行吗?”
“嗯。”
看他应下,姜阳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才问道:“那你呢?若你赢了,你想要的那件事,是什么?”
易晏也跟着她喝了一口,反问她:“现在就要说吗?”
“现在就说,不然你耍赖怎么办?”
“好。”
手里的酒碗被抢走,人也被扶着肩转过身,面向了说话之人。那人看着她的眼睛,眸光朦胧,徐徐开口:“郡主要答应我,不再过问我的事,无论今后发生什么,都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不许违背。”
“……”
姜阳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问:“……这便是,你一直都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
易晏松开她的肩,点头,披散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在衣襟前。他说:“嗯。”
“好,我答应你。”
二人相视,又各自端起碗来,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夜空晴朗,夜风很凉,细细的月牙像天上裂开的缝隙,流出微弱的,同样带着凉意的光。
姜阳的目光从月亮上落下来,落在正在添酒的易晏身上,问他:“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是在哪里吗?”
对方没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不打算向我道个歉吗?”姜阳不满,“那可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夜不归宿。”
易晏的动作一滞:“……第一次?”
“不然呢?”姜阳盯着他倒酒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腿,“那时,我还在担心你向师嫣倒戈,你却想借师慎的手杀我……真是狠心。”
“……是我的错。”
“那夜的荔枝里,你下了药,是么?”
“嗯。”
早就想到他会这么诚实,姜阳努嘴:“……想对我图谋不轨?还是怕我偷偷跑掉,害你计划落空?”
易晏将盛满酒的碗递给她,面色平静:“怕计划落空。”
“……可惜了,那时你本来能成功的,”姜阳接过,替他叹了口气,“我只带了李竹笙一人,你把我们杀了,再将罪名推给师慎,一石二鸟,全身而退,简直神算。”
“……”
易晏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缓缓放下酒碗,看向姜阳。
姜阳迎上他的目光,笑了起来:“后悔吗?”
对方迟疑许久,还是摇头:“……不后悔。”
也不计较他说的是真是假,姜阳继续追问道:“那,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现在能告诉我……为何要杀我,又为何要杀师慎吗?”
这回,易晏答得飞快:“不能。”
“……”
姜阳收回目光,讪讪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嘟囔:“……不说算了。”
接下来好半天,二人都没再说话,只不停地添酒喝酒,喝酒添酒,直至一坛见底。
正准备问问要不要再开一坛新的,旁边的人身子一歪,朝姜阳压了下来。
姜阳躲闪不及,被他压在身下,险些没换上气来。她挣扎了几下,却被对方紧紧按住,带着酒气的湿漉漉的吻落了下来。
——人一有了醉意,就会对周围的一切都格外宽容。
身下是刚挖过的土堆,潮湿阴冷,泥土味混着酒味弥漫在鼻尖,有种醉倒在雨后竹林里的错觉。
她闭上眼,叹息声被吻吞没,消散于无垠的夜色中。
……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易晏喝醉了。
许是支撑到了极致,他甚至没来得及起身,就伏在姜阳颈窝,昏睡了过去。
那么沉的一个人,姜阳几乎使出浑身解数,才得以脱身。
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再看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青年,她撇了撇嘴。
——真是的,说什么赌她会醉……
害她以为他在酒里下药了,战战兢兢了一整晚。
……真是好坏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