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夜风裹着蔷薇香钻进纱窗时,陈春花正对着床头的粗陶花瓶发呆。瓶中插着夜清流白天送她的白蔷薇,花瓣上的露水早已干涸,却仍保持着盛放的姿态。
她摸出围裙口袋里的水果糖,糖纸在静谧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响声,恍惚间竟以为是当年赵成树翻墙时碰落的槐树叶。
敲门声响起时,挂钟刚敲过十二下。
她开门时却撞见赵成树——他褪去了白天笔挺的管家制服,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喉结上的褐色老年斑。
这副模样太过陌生,像把褪色的钥匙,忽然拧开了记忆里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春花,”他的声音带着深夜特有的沙哑,“能聊聊吗?”
陈春花下意识攥紧门把手。
她重新回到夜家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对于曾经的过往她选择了闭口不谈。
二十年前的夏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她窗外,用石子轻叩玻璃,约她去村口看萤火虫。
那时她会偷偷披上蓝布衫,踩着露水跑出去,生怕惊醒屋里的父母。此刻的月光与当年无异,只是眼前的人鬓角已白,眼中盛满沧桑。
“进来吧。”她侧身让开,闻到他身上混着雪松香的汗味——那是他白天擦银器时用的 polish,混着夏夜的热气,竟与记忆中田间的青草香重叠。
“春花…………”
这个称呼像把生锈的刀,猛地扎进陈春花的心脏。
她想起十九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在月下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露水般的温柔。现在听起来,却只剩岁月的沧桑。
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陈春花看着自己映在衣柜玻璃上的影子:褪色的蓝布衫换成了夜家统一的保姆制服,眼角的皱纹比赵成树的更深。
唯有腕间的银手链闪着光,提醒她此刻不是在王家那间漏雨的土坯房。
“当年的事早过去了。”
赵成树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信纸,轻轻放在桌上:“你看看这个。”
陈春花的呼吸一滞。那是她当年写给赵成树的最后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清晰可见,她记得信里写着“我等你”,却没等到回音,等来的却是那封“我已娶妻”的绝情信。
“这封信,我没收到。”赵成树的声音像片被风吹皱的湖,“直到半年前收拾旧物,才在老宅的墙缝里发现。”
陈春花猛地转头,月光照亮他眼底的血丝。她看见信纸上的邮戳被雨水洇开,边缘模糊得像她二十年前的眼泪。
记忆突然翻涌——那天她冒雨去镇上寄信,泥泞的道路差点让她摔进沟里,邮局的老太太还笑话她“急着给相好送信”。
“那我收到的信......”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攥住石桌边缘。
赵成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另一张信纸,纸页已经发脆,墨迹也有些褪色:“这是我当年写给你的,说下个月就回来娶你。”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后来才知道,你家人截了我的信,伪造了那封绝情信。”
“为什么现在才说?”她的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冷,“二十年了,你早干嘛去了?”
赵成树的指尖轻轻抚过信纸边缘,忽然卷起左手袖口。陈春花的目光被一道狰狞的疤痕吸引——那道疤痕从手肘蜿蜒至手腕,像条丑陋的蜈蚣,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那年我在城里打工,跟着同乡去装空调。”他的声音低沉,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三十多层的高楼,安全绳断了。我抓住空调外机,吊在半空两个小时,等消防队员来的时候,右手已经废了。”
陈春花的瞳孔猛地收缩。她想起村里曾传来“赵成树摔死了”的流言,王家人却借此游说她父母,说“死人不能耽误活人”。
原来他不是负心汉,而是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连笔都握不住。
“在医院躺了半年,右手做了七次手术。”赵成树活动了下右手,指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出院后我就回村了,想着哪怕瘸了,也要娶你。结果走到村口,看见你抱着个孩子,站在王家院子里......”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陈春花仿佛看见当年的场景——她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王铁柱,头发乱糟糟地盘在脑后,脸上满是疲惫。
王大牛靠在门框上抽烟,婆婆在旁边骂骂咧咧,而赵成树,就站在墙根下,看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叫我?”陈春花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当时......”
“你当时眼里全是绝望。”赵成树闭上眼,仿佛想驱散记忆里的画面,“你婆婆举着扫帚打你,说你连孩子都哄不好,王大牛在旁边笑。我想冲上去揍他,可我的右手......”
他抬起右手,五指蜷曲,像抓着一团空气。陈春花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现在总戴着白手套,为什么擦银器时手指会发抖。
原来那个曾在田里健步如飞的青年,早已被命运折断了翅膀。
“我在墙外翻了半夜的土,”赵成树苦笑一声,“想把给你买的金镯子埋了。结果刚挖好坑,就听见你在屋里哭。你哭一声,我就往坑里铲一锹土,直到把镯子埋得严严实实。”
陈春花想起王家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想起有次挖野菜时挖到一块生锈的金属。原来那下面埋着的,是赵成树的真心,是她曾以为永远不会来的未来。
“后来夜家招管家,我想着离你近点也好,”他继续说,“第一次看见清流时,他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进我怀里。那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你的......”
“这二十年,我每天擦银器时都在想,当年要是我没去城里,要是我能保护好你......”
他没说完,但陈春花已经明白。夜清流灰蓝色的眼睛,总是让她想起村口的湖水,而赵成树,大概在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他未能实现的梦。
“别说了!”陈春花猛地站起身,木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被王家折磨了那么多年,你在夜家当管家,穿得干干净净,受人尊敬!”
她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却在看见他瑟缩的模样时,忽然想起阿毛被她踹倒时的眼神。那些年的怨气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心的疲惫。
“对不起。”赵成树也站起来,脊背挺得笔直,像在面对主人家的训斥,“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只是看你对清流那么好,像当年对我......”
“别说清流!”她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警告,“他是夜家少爷,我是保姆,你别乱想。”
赵成树一愣,随即苦笑:“我知道。只是觉得,只是你看他的眼神,像极了我当年看你的样子。”
“他很依赖你。”陈春花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链上的蔷薇吊坠,“现在更依赖我了。”
赵成树看着她腕间的银链,忽然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那孩子总爱扯他的白手套,而他总是不耐烦地推开。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赵成树低声说,“但清流是个好孩子,他会对你好的。”
陈春花想起夜清流白天塞给她的水果糖,想起他替她包扎烫伤时的认真模样。
那个在董事会上冷峻如霜的少年,会在她面前露出虎牙笑,会偷偷把她爱吃的山药糕藏在冰箱最上层。
“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陈春花说,声音里带着释然,“在王家,我连牲口都不如。是他,还有浸月,让我知道原来有人会在乎我的感受。”
赵成树点点头,月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纸包,放在石桌上:“这是当年没送出去的糖,水蜜桃味的。”
陈春花打开纸包,里面是颗已经褪色的水果糖,糖纸边缘粘着细小的绒毛。她想起十九岁那年,赵成树从城里回来,塞给她一把水果糖,说“城里的糖比村里的甜”。
那时她把糖藏在枕头底下,每天只舍得吃一颗,直到被雨水浸湿。
“吃一颗吧。”赵成树说,“还是甜的。”
陈春花剥开糖纸,放进嘴里。二十年的光阴在舌尖化开来,先是苦涩,然后是淡淡的甜,像极了他们错过的青春。
她看着赵成树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心里的怨恨淡了许多。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轻声说,“但我们都回不去了。”
赵成树站起身,微微鞠躬:“我知道。只要你现在过得好,就够了。”
陈春花看着他的白手套在月光下晃动,忽然想起夜清流说过的话:“赵叔的手,是用来擦银器的,不是用来种地的。”
她摸出藏在围裙口袋里的烫伤膏,上面贴着夜清流的便签:“陈姨,记得每天涂三次。”
她想起少年在厨房偷偷观察她的模样,嘴角不由得扬起微笑。有些温暖,虽然来得迟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回到房间,陈春花坐在床边,看着玻璃罐里的萤火虫。她摸出信纸,写下:“谢谢你曾来过我的青春。”
然后将信纸折成小船,放进罐子里。窗外的夜莺还在啼叫,五月的夜风带来阵阵蔷薇香,像极了夜清流身上的洗衣液清香。
这一晚,她梦见自己站在村口的槐树下,赵成树穿着白衬衫向她走来,手里拿着封信。而夜清流站在远处,笑着向她招手,手里捧着一盒水果糖。
阳光那么暖,风那么轻,她终于敢伸出手,触碰那些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