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花站在厨房中央,围裙上沾着面粉,正对着案板上的排骨发呆。
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夏天——那时她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择菜,赵成树的白衬衫掠过肩头,说要去城里寻个好出路。
“陈阿姨!”少年清亮的嗓音打破回忆。十七岁的夜清流穿着剪裁合体的藏蓝校服,单肩背着黑色书包,灰蓝色眼睛在阳光下像淬了冰的蓝宝石。
他随手将书包甩在厨房岛台上,袖口已经卷起,露出腕间银表:“我闻到糖醋排骨的香味了。”
陈春花猛地回过神,手中的菜刀“当啷”一声落在案板上。排骨段还带着血丝,在午后的光线里泛着淡粉色。
她慌忙用抹布擦手,却把面粉抹到了围裙上:“少爷放学啦?快去歇着,饭马上好。”
“说了别叫我少爷。”夜清流笑着挑眉,伸手从裤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包装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声,“给您的,水蜜桃味。”
糖纸剥开的瞬间,甜腻的果香混着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春花的指尖突然发抖——她想起七岁的王铁柱曾偷藏过一颗水果糖,藏在枕头底下发了霉,被王大牛发现后打得半死。
那孩子蜷缩在灶台边,眼泪混着鼻涕,却还把发潮的糖往她手里塞:“娘,甜。”
“扔了吧。”她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夜清流愣住了,指尖的糖纸悬在半空:“陈阿姨不喜欢?”
她看着少年眼中的忐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喉结动了动,伸手接过糖果,声音软下来:“喜欢。就是想起……以前见过个小孩,总偷藏糖。”
“偷藏糖的小孩一定很可爱吧?”夜清流歪头看她,阳光穿过他耳后的碎发,照得耳垂泛起淡粉色,“像我小时候偷藏您做的糖糕那样?”
陈春花的胸口忽然钝痛。可爱?王铁柱的脸在记忆里模糊成一团灰影,只记得他总用脏兮兮的手扯她衣角,哭着要吃的。
而眼前的少年,连偷藏糖糕时都会小心用丝巾包好,生怕弄脏她的厨房。
“先去洗手,厨房油烟大。”她转身将排骨下入油锅,金黄的油花溅起,故意用油锅的热气掩盖眼底的情绪。
夜清流没动,反而凑近案板:“我帮您切葱花吧,上次您教我的刀工进步了。”
他说话时,领口的校徽微微晃动,那是公立高中的鎏金徽章,衬得他颈间的皮肤愈发苍白。
陈春花看着他拿起不锈钢菜刀,手法熟练地将葱段切成均匀的细粒。
阳光透过纱窗,在他发顶镀上一层金边,让她想起赵成树当年在田里割稻的模样——那时他的手腕也这样灵活,镰刀起起落落间,金黄的稻穗便整整齐齐地码成捆。
“陈阿姨,您发什么呆?”夜清流的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排骨要焦了。”
“哎哟!”陈春花惊呼一声,转身将炒锅里的排骨翻面。焦糖色的酱汁咕嘟咕嘟地冒泡,甜香混着肉香弥漫开来,她慌忙关小火,却被腾起的热气熏得眯起眼。
“小心。”夜清流递来隔热手套,指尖擦过她手背时忽然顿住,“您手上都是老茧。”
陈春花迅速缩回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在王家的二十年,她的手早已被粗活磨得不成样子,洗衣、劈柴、下地,哪样不是靠这双手撑着?王大牛那句“贱命就该干贱活”,至今还在耳边打转。
而夜清流的手,白皙修长,总戴着精致的银表,连切葱花时都不会沾到半点油渍。
“老毛病了。”她勉强笑了笑,将炸好的排骨捞进碗里,“去叫浸月小姐下来吃饭吧,今天做了她爱吃的山药糕。”
夜清流刚要开口,厨房门突然被推开。赵成树穿着笔挺的黑色管家制服,胸前的银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左手端着银质托盘,上面摆着刚泡好的祁门红茶,右手握着白手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小少爷,该喝下午茶了。”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却在看见陈春花腕间的烫伤时,喉结微微滚动。
夜清流看了眼托盘,又看看陈春花手中的排骨:“管家爷爷,今天想喝陈姨泡的菊花茶,可以吗?”
赵成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在陈春花身上。她正低头调酱汁,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围裙带子松了一根,歪歪地挂在肩头。
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午后,她也是这样站在灶台前,给他煎荷包蛋,发间别着朵野茉莉。
“自然可以。”赵成树弯腰将托盘放在岛台上,袖口掠过案板时,不小心碰倒了装葱花的瓷碗。青白相间的葱花撒在大理石地面上,像一地碎玉。
“我来扫。”陈春花立刻蹲下身子,却被夜清流抢先一步拿起扫帚。少年的白衬衫下摆扫过她膝盖,带着阳光晒过的洗衣粉清香。
“陈阿姨,您坐着歇会儿。”夜清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管家爷爷,您帮我拿个新碗吧。”
陈春花抬头看他,少年垂眸专注扫地的模样,让她想起某个暴雨夜———王铁柱四岁时,他在泥地里打滚,最后浑身脏兮兮地抱住她的腿,被她一脚踹开。
赵成树转身打开橱柜,却在伸手拿碗时突然顿住。
橱柜最上层摆着个蓝白相间的搪瓷碗,那是陈春花当年在夜家做保姆时常用的。碗沿有道细裂纹,是她有次不小心摔的,后来被夜家老爷拿去补了金边。
“赵叔?”夜清流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赵成树取出一只青瓷碗,转身时看见陈春花正用指尖拣起最后几根葱花,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地面投出蛛网般的影子。
“给您。”他将碗递过去,两人的指尖在半空相触,像两片被风吹散的落叶,瞬间分开。
陈春花接过碗的瞬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这味道太陌生了,当年的赵成树身上只有汗水和青草的气息,混着田间泥土的腥甜。
她忽然想起最后一封书信里的字迹——那封信说“我已娶妻,勿念”,可笔迹比他平时的字要歪斜许多,那时她怎么就没怀疑过?
“陈阿姨,酱汁调好了吗?”夜清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少年正倚在窗边剥蒜,阳光穿过他耳后的碎发,照得耳垂泛起淡粉色。
他忽然举起蒜瓣,在眼前晃了晃:“您看,这颗蒜像不像花浸月养的那只布偶猫?”
陈春花被他的比喻逗笑了,方才的压抑瞬间消散。夜清流总能这样,用些孩子气的比喻让她发笑,像在她心里撒了把星星。
而王铁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那孩子只会木讷地跟在她身后,重复着“饿”“疼”“娘”。
“好了。”陈春花将酱汁淋在排骨上,琥珀色的糖浆顺着肉纹缓缓流下,撒上葱花的瞬间,整个厨房都溢满了香气。
她听见身后赵成树的呼吸声忽然加重,转头时却只见他正专注地擦拭银质茶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夜家的晚餐钟在六点整敲响。陈春花解下围裙,看着夜清流和花浸月围坐在餐桌前,忽然觉得这场景像幅温暖的油画。
花浸月正缠着夜清流讲学校里的趣事,少年笑着给妹妹夹菜,灰蓝色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
“哥哥,你看陈阿姨做的排骨!”花浸月率先夹起一块,酱汁在瓷盘里拉出亮晶晶的丝。
夜清流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忽然松垮下来,校服领带被他随意扯松,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
他盯着排骨的眼神像个饿坏的孩子,喉结滚动了两下,忽然伸手直接抓起一块排骨,完全不顾银筷还摆在旁边。
“小心烫!”陈春花下意识伸手阻拦,却见他已经咬下一大口,酱汁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在白衬衫上洇开小块污渍。
花浸月“扑哧”笑出声,夜清流却浑然不觉,眼睛眯成月牙,含糊不清地嘟囔:“就是这个味......陈阿姨,你是不是在酱汁里加了魔法?”
他说话时,白芝麻粘在睫毛上,随着眨眼轻轻颤动。陈春花又好气又好笑,抽出餐巾纸替他擦嘴,却被他偏头躲开,反而伸出舌尖舔了舔指尖的酱汁。
这个动作让他瞬间褪去了平日里掌权者的冷冽,像个偷喝糖浆的幼童,灰蓝色眼睛在灯光下泛着狡黠的光。
她转身走向厨房,路过走廊时,听见夜清流对赵成树说:“管家爷爷,明天教我打领带吧,陈阿姨说我上次系得太歪了。”
陈春花的脚步一顿。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夕阳正将梧桐叶染成金红色。
她摸出围裙口袋里的水果糖,糖纸在指间发出细微的响声。远处传来赵成树的回答,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好。”
暮色渐浓时,陈春花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着腕间被夕阳晒暖的银手链。窗外的蝉鸣声渐渐低了, replaced by the gentle hum of evening insects.
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厨房,赵成树弯腰捡葱花时,后颈露出的白发——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
床头柜上的粗陶花瓶里,白天采的蔷薇还开着。陈春花伸手摸了摸花瓣,忽然听见传来翻书的声音。是夜清流的房间,少年大概在复习功课。
她笑了笑,将水果糖放在枕边,关灯前最后看了眼窗外的星空。
这次,她没有梦见王铁柱,只看见夜清流举着萤火虫罐对她笑,像捧着整个夏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