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在南边摔打了这多年,你瞧着,像个将来能当‘头狼’的模样!”
胡萍儿走到弟弟胡三牛跟前,轻轻搡了搡他的肩膀,夸赞道。
紧接着,胡萍儿的目光,越过弟弟,落在他身后那个隐在暮色里的纤瘦人影。
近乡,则情怯。
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又何尝不是如此?
胡三牛很快扭头,压抑着不悦,用旧时的名字,招呼康咏春:“蓝盆,这是大姐。你一路都揪着我问这问那的,现在真的看到大姐了,怎么倒变作木头!”
康咏春又愣了愣,才带着满身踟蹰之意,走过来。
借着西天最后一缕霞光,以及胡三牛灯笼的照明,康咏春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
血脉的痕迹,如此真实清晰。
康咏春好像身处对镜梳妆时。
不过,和镜子里的自己相比,大姐的面孔,更明媚动人,又更与男性的气质贴近些。
这是作为职业画师、观察过太多人脸的康咏春,立即形成的观感。
但不知道为什么,康咏春有点害怕。
她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时,听到胡萍儿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咏春,谢天谢地,你后来,遇到了好人家。照着道理和规矩,我是应该替爹爹和娘,到姜家门口磕头的。”
胡萍儿没有像胡三牛一样,她唤妹妹时,用的是她现在的名字,收养她的姜家给她的名字。
这个细节,令康咏春,心里一暖。
包裹着整个人的局促,像春树上被太阳晒化的冰花,抖落掉了。
胡萍儿及时察觉到了小妹的表情变化,不再迟疑,上前一把搂住她。
“我们三个走散后,我只要看到四五岁的女娃娃,就忍不住想到你。痛啊,心里痛得要死,”胡萍儿没有大哭,但沉缓的嗓音在颤抖,“三牛找着你的消息传到北边那天,我才觉得,我又能活了。”
“大姐……”小鹿一样缩在胡萍儿怀里的康咏春,终于开口喊了一声。
这样感情美好的拥抱,在康咏春的生命中,已缺失了十二年。卖她的人牙子、训练她的青楼妈妈,给她的肌肤接触记忆,几乎都是暴力带来的疼痛,偶尔的抚摸也像水蛇贴身游过一样恶心。
与姜午阳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后,爱她但守礼的姜师兄,对康咏春再是呵护备至,也没有逾矩的举动。
直到今天,康咏春的身体,又被另一具身体温暖,好像回到了遥远的从前,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儿歌睡去的时候。
“都是刘昭那个昏君害得!”胡三牛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她让她的狗官,把咱爹爹逼死,娘怎会去得那么早,我们又怎会吃那么多的苦。”
胡家的阿郎,本是凤翔一个芝麻小县的县丞,当年因实在收不齐田赋,害怕朝廷加罪,上吊死了。胡母突然遭此重创,痨病加剧,也跟着一命呜呼。
已经懂事的胡三年,自然认定,若不是朝廷坐视大地主兼并田亩,又为了凑军费而往各地加赋,爹娘就不会死。
所有与他们胡家一样的芝麻官儿和草民家庭,不幸的根源,都在朝堂上那个贪婪、残暴又不够聪明的女帝,刘昭!
胡萍儿放开康咏春,掏出帕子拭去妹妹脸上的泪水,点头道:“没错,都是刘昭,让咱们家破人亡。所以,咱们抢了她侄女儿那些吸了民脂民膏才换来的嫁妆,还有管用的工匠和马匹,再杀了刘家的公主和羌国的使臣,作为投名状,往东,去投大燕!”
啊?!
胡三牛听到大姐最后那句,那对原本细小的三角眼,陡然瞪大了。
康咏春也露出惊疑的神色。
大姐的说法,怎么和二哥之前说的神阳教计划,截然不同?
胡萍儿指指身后的两个随从,那是任平一路用着、蚂蝗般紧贴着和亲队伍的暗哨,也是苏小小和穆青在出洛阳后的客栈里遇到的男子。
“这两位兄弟,早已和我一样,与教主恩断义绝了,只是,我们都藏着掖着,教主不知道,任平更不知道。我被教主扔去萧关,勾引彭晖与神阳教一起造反时,向教主推荐了他俩做任平的帮手。”
两个男子上前,与胡三牛行礼,又规规矩矩地退开。
胡三牛难以置信地盯着长姐,几息后才皱眉道:“为什么?大姐,你已经是圣妃了,咱好好拥戴教主不成么?你亲自来抢和亲队伍、杀公主?你难道,手里有自己的兵马么?你……你是真的要和那个彭晖,做夫妻,一起去投燕国?”
胡萍儿斩钉截铁道:“对,还有你们,你,和小妹。越国是咱的仇人,羌国不需要咱,所以,燕国,是咱们谋前程的好地方!”
“可是教主他,也能……”
“也能给咱胡家荣华富贵对吗?”胡萍儿打断弟弟道,“三牛,你别做梦了。那人,再是有吴帝的血脉,手下再是有几个聪明的军师和一帮打起来不要命的教兵,他也成不了大气候。刚愎自用,过河拆桥,暴躁颟顸,这些当年爹爹给咱开蒙时教过的词儿,都能用在他身上。他明明是又贪恋更年轻漂亮的妃子了,想把我踢出后宫了,居然还哄我说,觉得我能又卖嘴皮子又卖脸蛋身子的,去拉拢越国的边将。一个男人,薄情寡义也就罢了,还自以为是到把女人当傻子戏弄。呵呵,也是,他有个仗着吴英宠信、就敢跟刘昭对着干的娘,难怪自己也是一副娘胎里带来的猪脑子!”
胡萍儿越说越气,情绪比方才与康咏春重逢时,激烈得多。
借着灯笼的亮光,康咏春甚至能辨出,大姐的双唇,即使在她骂完负心郎时,依然颤抖着。
女人越聪明,骨子里就越骄傲,越骄傲,就越为自己看走眼、付错心而愤怒发狂。
胡三牛此刻倒平静下来,一对阴恻恻的眸子,透出暗夜中的野兽狩猎时的专注。
他内心,当然波涛起伏,但他不会在明面上,再去与大姐争执。
如果,大姐的去意已这般坚决,那么自己要做的,不是再费老鼻子劲去拉她,而是别被她带到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