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熬了三天三夜,作坊里的灯火就没熄过。
那股子果酱的甜香,起初闻着是喜悦,是好日子的盼头,可现在,却跟不要钱的迷魂香似的,熏得人脑仁儿发胀,闻着就反胃。
“哎哟喂,我这把老骨头……”王家婆婆扶着后腰,手里搅酱的木勺重得跟铁坨子似的,有气无力,差点“哐当”一声磕在锅沿上。
旁边一个年轻媳妇,一双眼睛熬得又红又肿,强撑着精神头挑拣草莓,一个恍惚,好几个没摘干净青蒂的果子就那么滑进了干净的筐里。
江晚正好端着一碗提神的浓茶进来,全瞧见了。
她眉心一紧,没出声,走过去伸手将那几个不合格的草莓捡了出来,扔回了次品筐。
“嫂子,累了就去歇会儿,换个人来。”江晚的声音不重。
那媳妇的脸“刷”一下涨得通红,委屈和疲惫一起涌上来,眼圈当即就红了。
“我……我真不是有心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去吧。”江晚把浓茶塞到她手里,“喝完,靠墙根眯一刻钟。这活儿,急不得,更错不得。”
这一出,让本就死气沉沉的作坊,气氛更是压抑了几分。
到了第四天,那股子压着的火气,终究是没压住。
清洗池边,几个妇人搓着山楂,手在冰凉的水里泡得发白,嘴上就开始不干不净地嘀咕起来。
“这活儿啥时候是个头啊?手都快泡烂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部队的大单子,那得挣多少钱?到时候能分到咱们手里几个子儿?”
“就是!晚丫头和亦川是能耐,可这牛马一样的活儿,不都是咱们在干?要我说,这工钱,咋也得给咱们往上提一提!”
这话头一开,就跟往干柴堆里扔了个火星子,瞬间燎了起来。
“对!咱们熬鹰似的熬着,多分点天经地义!”
“那当兵的首长都说了,钱少不了咱们的,这里头油水大着呢!”
赵秀兰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草莓过来,听见这些话,那张脸“腾”地就黑了,嘴一张就要开骂,却被江晚从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按住了胳膊。
江晚放下手里的账本,拍了拍手,不大不小的声音盖过了所有议论。
“大伙儿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过来一下,我说几句。”
作坊里的人稀稀拉拉地聚拢过来,个个脸上挂着疲惫,看江晚的时候,那点心思都藏不住。
江晚扫了一圈,声音很平静,却字字都有分量:“我知道,这几天大伙儿都累惨了。这活儿有多苦,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恳切,“可我今天就想问问大伙儿,咱们累死累活熬的这酱,是给谁吃的?”
底下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小声嘀咕:“给部队,给解放军同志……”
“对!是给保家卫国的人民子弟兵吃的!”江晚的声音陡然提了起来,“他们吃的苦,受的累,比咱们多一万倍!咱们这点辛苦,跟人家拿命去拼比起来,算个屁!这批酱,送到部队去,是咱们陆家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脸面!”
她指着墙边码放整齐的陶罐,一字一句地砸在众人心上:“这些罐子上,将来可能就会印上‘军供’两个字!这是什么?这是咱们陆家-村的功劳簿!是咱们子子孙孙都能挺直腰杆做人的底气!”
这番话,说得不少人脸上火辣辣的,先前那些抱怨和算计,此刻想起来都觉得丢人现眼。
赵秀兰眼圈也红了,扯着嗓子吼道:“晚丫头说得对!能给解放军同志做口吃的,那是咱们的造化!谁他娘的再叽叽歪歪算那点小钱,我赵秀兰第一个瞧不起他!”
人群里彻底安静下来,好些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亦川,往前站了一步。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冷峻。
“荣耀归荣耀,规矩是规矩。”他的声音又低又沉,不带一丝温度,“咱们接了部队的单子,这就是军令。就得按时按质地给我干完。谁要是觉得累,撑不住,现在就提出来,我立马换人。但是!”
他话锋一转,森然的寒意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谁要是敢在活儿上动歪心思,偷懒耍滑,因为一个疏忽坏了一锅酱,砸了咱们陆家村的牌子,误了部队的大事,那就别怪我陆亦川不讲情面!”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陆常山亲自盯着制定的村规,在手心里“啪”地拍了一下。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扣多少工分,一点儿不含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谁也别跟我攀乡亲情分!”
这一番话,就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把所有人心里那点侥幸和浮躁浇了个干干净净。
江晚看火候到了,立刻接上话,声音也缓和下来:“当然,大伙儿的辛苦,我和亦川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今天起,上夜班的,每人每天多加五个工分!另外,咱们也搞轮休,每干满三天,就可以轮着歇半天。人是铁饭是钢,都歇口气,才能把活儿干得更好,保证咱们的酱,每一罐都挑不出毛病!”
一记重锤,一颗甜枣。
有罚有赏,有规矩也有体恤。
这实实在在的好处一拿出来,村民们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脸上也重新见了笑模样。
“还是晚丫头和亦川想得周到!”
“就是,有这话咱们心里就踏实了!”
一场眼看要闹大的风波,就这么被两人一唱一和地压了下去。
人心是暂时稳住了,可新的难题,却更加要命。
夜深人静,江晚对着账本,愁得眉心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亦川哥,陶罐还是不够。那三百个,听着多,可照咱们这个速度,三天就得用光。还有山楂,也快跟不上了,后山那片野山楂林,眼瞅着就要被咱们采秃了。”
草莓还能指望大棚,可山楂是纯野生的,没了就真没了。
陆亦川默默往灶膛里添了一根干柴,跳动的火光映着他沉思的侧脸。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断:“我有个法子,就是得冒险。”
江晚抬起头。
“去跟附近的红星公社、前进公社开口。”陆亦川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他们山地也多,肯定也有野山楂。咱们出钱,或者拿果酱去换,请他们帮着采。人多力量大,总比咱们自己困死在这儿强。”
这个提议,让江晚心头猛地一跳。
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可公社之间明争暗斗,人家凭什么帮你?万一被当成肥肉,反咬一口怎么办?
“这事儿……能成吗?”
陆亦川看着灶膛里烧得正旺的火,声音沉得像铁:“不试试,就只能等死。明天一早,我去红星公社探路,你在这边稳住生产。这回,是真得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