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长恭望着铜镜里狼狈的自已,忽然想起成婚那日。卫云姝凤冠霞帔立在廊下,指尖拂过他战甲上的箭痕:“将军此去,可会记得府中牡丹几时开?”
阆华苑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司徒长恭冲过去时,正见母亲攥着半块染血的瓷片:“你若不去求她,我便死在这里!”
“母亲!”司徒长恭夺下凶器,鲜血顺着掌心纹路蜿蜒,“您要逼死儿子才甘心?”
蔡氏瘫在满地狼藉里,银丝混着血污黏在脸上:“那年你高烧不退,是飞燕冒雪去请太医!”
“母亲!”司徒长恭瞳孔骤缩。
蔡氏攥着儿子的玄色披风,指甲几乎掐进金线云纹里:“你去休了卫云姝!她定会怕得去求太后!”
司徒长恭踉跄退后两步,撞翻案头的烛台:“母亲疯魔了?”烛泪溅在青砖地上,凝成血色琥珀。
蔡氏突然撞向描金柱,惊得博古架上玉壶春瓶摇摇欲坠。
司徒长恭飞身拦下,“您是要逼儿子背上不孝的骂名?”
“那年冰湖……”蔡氏攥着他护腕的手青筋暴起,“你妹子为捡你那只纸鸢,在冰窟窿里泡了半刻钟……”泪珠滚落在麒麟纹护臂上,“去年你重伤昏迷,是她跪在佛堂抄经三日……”
司徒长恭眼前浮现出征前的场景。司徒飞燕将平安符塞进他战甲夹层,指尖冻得通红:“兄长定要平安归来。”
那夜雪落满弓刀,平安符染着漠北的血,至今还锁在他檀木匣中。
“最后一次,我去求她。”他喉结滚动,“若卫云姝不答应,我也没办法!”
阆华苑的铜铃被夜风撞得叮当响。卫云姝对镜卸下九尾凤钗,铜镜映出司徒长恭立在珠帘外的剪影。
“云姝。”他嗓音沙哑如磨过砂纸,“飞燕幼时替我受过家法,脊背至今留着疤。”
卫云姝将金累丝护甲扔进妆奁,清脆声响打断未尽之言:“世子是要本宫歌功颂德?”她转身时石榴裙扫过满地月华,“可惜诏狱的烙铁,不认忠孝节义。”
司徒长恭突然抓住她手腕,“流放漠北也好,青灯古佛也罢,可千万别让飞燕砍了脑袋啊!”
“与本宫何干?”卫云姝甩开他的手,翡翠镯应声碎裂,“上月她带着家仆闯我库房时,可念过兄妹情分?”
窗外惊起寒鸦,扑棱棱撞碎满地月光。
司徒长恭踉跄退后半步,玄铁剑穗扫落案上茶盏。卫云姝踩过满地瓷片,鞋尖挑起他下颌:“本宫倒要问问,司徒飞燕私吞的三万两嫁妆,够买多少漠北战马的草料?”
更漏声穿过三重锦帘,司徒长恭望着眼前人。她眉间花钿似血,与记忆里那个为他熬药烫伤手的少女判若两人。
忽有寒风卷起残烛,在他瞳孔投下摇曳暗影:“算我求你。”
“求?别费劲了。”卫云姝冷笑。
“本宫不妨告诉世子。明日午时三刻,西市法场——”她俯身贴近他耳畔,呵气如毒蛇吐信,“本宫要亲眼看着,司徒家的百年清誉......如何被那蠢妇的血......染成笑话!”
惊鸿苑书房内沉香袅袅,卫云姝指尖抚过青玉笔架,铜兽香炉腾起的烟霭模糊了她唇边冷笑。
司徒长恭的影子投在茜纱窗上,像柄悬在颈间的剑。
“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答应?”司徒长恭面孔扭曲。
“要我救司徒飞燕?”她突然推开雕花窗,暴雨挟着寒意扑进来,“世子不妨去护城河捞捞,说不定能找回你扔掉的良心。”
司徒长恭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卫云姝!”
“这就恼了?”卫云姝倚着窗棂把玩和离书,“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她突然将纸笺甩出窗外,“你写告示承认国公府贪墨我的嫁妆,再签了这休夫文书,我便去太后跟前替司徒飞燕求情。”
暴雨打湿洒金笺,墨迹晕开“休夫”二字。
司徒长恭剑气横扫,纸屑混着雨丝纷扬:“自古只有休妻,何来休夫?”
“巧了。”卫云姝解开发簪,颈间疤痕在闪电中狰狞可怖,“以前我也以为女子只能任人宰割。”她忽然轻笑,“如今我要让全京城知道,司徒家世子是如何跪着求被休弃的发妻救命。”
惊雷炸响,司徒长恭的剑尖抵上她咽喉:“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杀啊。”卫云姝迎着他的剑锋上前,“我死了,你们司徒家一个也活不了。”
剑身突然震颤。司徒长恭望着她眼底癫狂,蓦地想起三年前那双含泪的眼。那时她说“我等你凯旋”,而今......
“哐当!”
长剑坠地。卫云姝抚着血痕轻笑:“这就对了。”她将染血的休书拍在他胸口,“明日午时,我要在朱雀门看到告示。”
司徒长恭伫立于原地,良久不动,其脸色由黑转白,复又由白转黑,经过一番复杂的内心挣扎,终究是毅然决然地转身,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不见。
不久,卫云姝便从冬安那里得知了司徒长恭的动向,原来他已经转投三皇子府寻求帮助。
看来,司徒长恭已经黔驴技穷,于是他打算转而向三皇子寻求援助。
然而,三皇子素来善于见风使舵,对于这件并无大利可图的事情,他是断然不可能为了触怒皇上而冒险帮忙的。
卫云姝心中明了,她轻轻地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枚棋子,神色坚定。
司徒飞燕,必死无疑!
卫云姝的推测无误。
司徒长恭前往三皇子府不到一个时辰,便神情凝重地返回。
此时,齐国公也已经从外界的流言蜚语中得知了司徒飞燕私贩盐之事,急忙地从外面赶回到了府中。
在阆华苑的门口,齐国公与司徒长恭二人正好碰上。
两人正准备交谈,蔡氏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一脸焦虑地询问:“长恭,情况如何,卫云姝是否已经回来?太后的态度如何?飞燕能否被释放?”
司徒长恭沉吟了片刻,才在蔡氏急切的目光中回答:“卫云姝拒绝了我的请求。”
“拒绝?!”蔡氏的语调猛然拔高:“难道你没告诉她你要将她休掉?”
“……简直是胡闹!”齐国公脸色一沉。
司徒长恭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我已经告诉了她。”
蔡氏仍旧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你告诉她要休掉她,她难道不害怕吗?她当年可是拼了命也要嫁给你,现在你提出休妻,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然而,蔡氏的话刚一出口,司徒长恭心中的烦躁感更甚。
“我后来又去求了三皇子。”
蔡氏闻言,攥着鎏金茶盏的手指节紧张得发白:“三皇子肯不肯出手?”
司徒长恭垂眸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烛影:“他说此案牵连甚广,爱莫能助。”
“怎会如此!”蔡氏猛然起身,翟纹霞帔扫落案头白玉镇纸,“当年晏茉害死了三千将士都能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
“母亲慎言!”齐国公厉声喝断,惊得窗外寒鸦扑棱棱飞起。
他攥着蔡氏手腕的力道几乎捏碎玉镯:“你是要整个国公府给那孽障陪葬?”
蔡氏踉跄跌坐软榻,泪珠滚落织金靠枕:“我的飞燕……”
“晏茉能替三皇子敛财。”司徒长恭嗓音沙哑,“妹子除了闯祸还能做什么?”
更漏声催,齐国公一掌拍碎紫檀案几。碎瓷飞溅间,他盯着发妻:“皇后胞弟尚在诏狱等死,你以为陛下会为个臣子之女破例?”
蔡氏怔怔望着满地狼藉。
三更梆子响过,景仁帝的圣旨传入各府。
帛书展开时,司徒长恭望着“斩首示众”四字,眼前浮现妹妹幼时递来糖葫芦的模样。那糖衣裹着的山楂,如今想来竟似血珠。
“飞燕明日午时问斩……”齐国公闭了闭眼,“去打点狱卒,让你母亲见她最后一面吧。”
蔡氏闻言踉跄扑向妆台,伽南香珠散落满地:“快!把飞燕最爱吃的芙蓉酥备上!”
她颤抖着往食盒里塞金锞子,“这些给狱卒......我的飞燕不能饿着上路……”
晏茉捧着菊花酒进来时,正撞见司徒长恭立在廊下。
月光将他玄色披风镀成银甲,却照不亮眼底阴霾:“这酒……”
“飞燕姐姐最爱秋菊。”晏茉垂眸,袖中指尖掐进掌心。当时司徒飞燕笑她出身卑贱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卫云姝倚在贵妃榻上听着外间动静,护甲轻叩案几:“去把本宫那对翡翠耳珰取来。”
夏欢不解:“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明日刑场风大。”卫云姝嘴角微勾,“总得让司徒姑娘走得体面些。”
夜色如墨,诏狱最深处的囚室里,司徒飞燕蜷缩在霉烂的稻草堆上。
第五日了,她数着从铁窗漏进的月光,听着隔壁囚室疯汉的嘶吼。
一只灰鼠从她脚背窜过,她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前日那畜生啃了她半片指甲,此刻钻心的疼。
“咣当”一声,铁链坠地。司徒飞燕茫然抬头,见蔡氏扑在铁栏外,翟纹大氅沾满牢房青苔:“我的宝贝女儿……”
“母亲!”司徒飞燕踉跄扑去,腕间镣铐撞得铁栏铮鸣,“快带我出去!”她抓着蔡氏的手往脸上贴,“您摸摸,我都瘦脱相了!”
蔡氏颤抖着抚过女儿凹陷的脸颊,泪珠砸在司徒飞燕手背:“娘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芙蓉酥。”
“谁要吃劳什子点心!”司徒飞燕猛然甩开母亲的手,“我要沐浴!要熏香!要睡个好觉!”她突然瞥见父亲通红的眼眶,声音戛然而止。
齐国公将食盒推进铁栏:“吃吧。”
食盒里躺着支金镶玉簪,正是司徒飞燕及笄时他亲手所赠,“你最爱吃的八宝鸭。”
司徒飞燕怔怔望着簪子,忽然想起去年生辰。
卫云姝送来的红珊瑚头面被她随手赏了丫鬟,那日父亲也是这般欲言又止。
“长姐。”司徒长荣攥着铁栏,指节发白,“明日午时你就要被当众问斩了!”
“闭嘴!”司徒飞燕突然尖叫,“你们合起伙来唬我是不是?”她扯住司徒长恭的战甲下摆,“兄长!你答应过要护我一世的!我不想死!”
司徒长恭闭了闭眼,“陛下亲笔朱批,明日……”他喉结滚动,“午时三刻行刑。”
牢房阴风骤起,火把明灭间映出司徒飞燕扭曲的面容:“不可能!我是国公府嫡女!”她突然扑向铁栏,“定是卫云姝那贱人陷害!”
“住口!”齐国公一掌拍在铁栏上,“大理寺从你妆奁暗格搜出盐引,盖的是你私印!为父这张老脸......都叫你丢尽了!”
司徒飞燕跌坐在地,芙蓉酥碎屑沾满囚衣。
她忽然想起那日胭脂铺掌柜谄媚的笑:“少夫人放心,这批货走的是三皇子的门路。”
“骗子......都是骗子……”她攥着金簪往地上划,玉石崩裂声混着疯笑,“卫云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蔡氏突然扑通跪下:“飞燕,娘求你了。”她抖着手捧起青玉酒壶,“这是晏姨娘亲手酿的菊花酒,你喝两口吧。”
“滚!”司徒飞燕掀翻酒壶,琥珀色酒液泼在墙上,“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我死!”
牢房死寂,唯有更漏声声。
司徒飞燕的指尖深深掐进铁栏缝隙:“爹!我可是国公府嫡女!”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崩裂出血珠,“你们怎能眼睁睁看我赴死?”
蔡氏捧着食盒的手不住颤抖,翡翠虾饺滚落草堆,惊起几只硕鼠。
齐国公别过脸去,官袍上的仙鹤补子被油灯映得狰狞:“逆女!你可知私盐害死多少人?”
“长姐这话有趣。”司徒长荣突然嗤笑,“卫云姝要回嫁妆是天经地义,倒是你——”他踢开脚边碎瓷,“为着三千两脂粉钱,竟敢盗用商印!”
司徒飞燕猛然扑向铁栏,金步摇勾住兄长衣袖:“大哥!你去告诉卫云姝……”她眼底泛着癫狂,“若我死了,定化作厉鬼索命!”
“好了!”司徒长恭挥开她的手,腕间佛珠撞出闷响。昨日卫云姝颈间血痕犹在眼前,她说“司徒家的血,我嫌脏“时的冷笑,比牢中寒铁更刺骨。
蔡氏突然跪地抱住女儿:“飞燕再吃口玫瑰酥。”她捻起沾灰的糕点,“这是你最爱。”
“啪!”
司徒飞燕打翻食盒,玛瑙羹泼脏蔡氏的缠枝莲马面裙:“都要我死了,还装什么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