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镇。
朱启明站在议事厅门口,负手而立,眼神深邃。
他知道,李侍问的承诺,或许需要十天半月才能兑现。
但他,一天都等不了。
“陆文昭。”
“卑职在!”
“带上二十个兄弟,带上干粮,即刻出发。”朱启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南雄千户所,替本官……先去看看。”
陆文昭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领命。
“是,大人!”
……
南雄守御千户所。
与其说是军事卫所,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废墟。
墙垣倾颓,杂草丛生,过膝的野草中,隐约可见几条被踩出来的羊肠小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混杂着牲畜的粪便味和陈年的霉味。
陆文昭骑在马上,眉头紧锁。
他身后的二十名精悍护卫,个个面带嫌恶,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所门口,两个形容枯槁的老兵,正靠着破败的门楼晒太阳,身上那套号称“军服”的破布,比乞丐的行头还要褴褛。
看到陆文昭一行人出现,两个老兵吓得一个激灵,慌忙站起身,眼中满是惊恐和茫然。
陆文昭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径直催马而入。
马蹄踏过满是碎瓦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卫所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目光扫过,很快便锁定了院落中央,唯一一栋还算完整的建筑。
那便是所谓的“千户厅”。
陆文昭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一名护卫,大步流星地走向那间破屋。
屋门虚掩着,刚一走近,一股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陆文昭眼神一冷,一脚踹开了房门。
“砰!”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灰尘簌簌而下。
厅内,一个身材臃肿,满面油光的中年胖子,正趴在桌上,怀里抱着个酒葫芦,睡得口水横流。
他身旁,一个山羊胡的小吏,正打着哈欠,手里拿着毛笔,却是在一张废纸上画王八。
这便是南雄守御千户所仅存的最高长官,世袭副千户,陈有德,人称“陈老抠”。
“谁?!”
“哪个不长眼的……”
陈老抠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满脸怒容。
可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陆文昭,以及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时,后半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陆文昭身后,两名护卫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分立左右,煞气逼人。
那山羊胡小吏更是吓得“哎呀”一声,手里的毛笔掉在地上,墨汁溅了一裤腿。
陆文昭缓步上前,冰冷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奉令,清剿铁刀会余孽善后,接管卫所防务。”
“即刻起,此地由我负责。”
陈老抠愣了半晌,酒意醒了大半。
他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官威来掩饰内心的惊慌。
“你…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胆!”
“有何凭证?本官乃朝廷册封的世袭副千户!此地岂是你说接管就接管的?”
陆文昭根本懒得跟他废话。
他甚至连文书都懒得掏。
一个眼神。
两名护卫会意,大步上前,一左一右,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陈老抠的肩膀上。
“呃!”
陈老抠只觉得肩膀上像是压了两座大山,瞬间矮了半截,脸憋得通红。
陆文昭俯视着他,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
“凭证?”
“匪患就在左近,铁刀会余孽劫掠沙场,杀人越货!你这朝廷命官,却在此地醉生梦死,卫所形同虚设,此乃失职大罪!”
陈老抠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陆文昭的声音愈发冰冷,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我等乃奉保境安民之令而来。陈大人,你是想抗命不遵,还是想跟我们回岭北兵备道衙门,解释一下……你这卫所历年来的空饷,都去哪儿了?”
“嗡!”
“空饷”二字,如同晴天霹雳,轰得陈老抠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那山羊胡小吏更是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他指着陈老抠,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招了。
“不关小人的事啊!卫所里那十几个卫所工匠,早就被……被王大人给‘请’走了!”
“库房里,耗子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至于账册……账册……全是假的!都是副千户大人让小的做的!”
窗外,几个闻声而来的老兵,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他们看着厅内发生的一切,麻木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好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这帮新来的人,好凶!
但好像……跟陈老抠不是一伙的?
陈老抠被陆文昭的气势和致命的揭短,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眼珠子乱转,突然瞥见窗外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老兵,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力竭地吼道:
“弟兄们!都看见了吗?!”
“他们是外来的野种!要夺了我们祖宗传下来的根!要抢我们的饭碗啊!”
“这卫所再破,也是咱们自己的家!是我们祖辈用命换来的!跟他们拼了!把他们赶出去!”
他试图煽动这些被他压榨了多年的军户,制造混乱,好趁机自保,或是逃跑。
窗外那几个老兵闻言,果然面面相觑,眼神中流露出挣扎和犹豫。
陈老抠平日里克扣他们的粮饷,把他们当猪狗一样使唤,他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但“祖业”二字,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们本能地犹豫起来。
人群中,一个瘸着腿,满身油污的老铁匠,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文昭一行人。
看着他们身上精良的装备,看着他们冷峻肃杀的面容,再看看自己这边……
陆文昭的眼神,骤然一厉。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动。
身边一名护卫,如同猎豹般闪电出手!
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
“啊!”
陈老抠刚想扑向墙边那唯一的“武器架”,上面歪歪斜斜地靠着几根烧火棍。
可他刚一动,就被那护卫拧住胳膊,狠狠地按倒在地!
整张油腻的脸,死死地贴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嘴里啃了一嘴的泥。
陆文昭环视着窗外那些犹豫不决的老兵,声音陡然拔高,洪亮如钟!
“拼?”
“拿什么拼?!”
“拿你们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还是拿这几根连火都烧不旺的烧火棍?!”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
“铁刀会就在几十里外劫掠沙场的时候,你们这位高喊着‘祖业’的陈大人,在哪儿?”
“他在喝酒!在睡大觉!”
老兵们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脸上火辣辣的。
陆文昭话锋一转,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橄榄枝。
“奉我家大人令:”
“即日起,所有南雄卫所军户,愿出力整饬营防、修缮道路、提供匪情者,每日三餐管饱!顿顿有肉!”
“另发工钱,每日十文!”
他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瘸腿的老铁匠身上。
“有一技之长者,如铁匠、木匠、石匠,待遇翻倍!”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整个千户所,仿佛连风都停了。
所有老兵,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管……管饱?”
“还……还有肉吃?”
“一天……十文钱?!”
他们眼中那层厚厚的麻木,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炙热如火的光芒!
瘸腿的老铁匠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猛地往前一步,声音沙哑却坚定无比:
“小老儿会打铁!会修军械!我干!”
有人带了头,就像点燃了干柴的火星。
“我!我干!我会砌墙!”
“俺有力气!俺能干活!算俺一个!”
“我也干!”
瞬间,所有老兵都沸腾了,争先恐后地丢掉了最后一丝犹豫,高声呐喊着,生怕落后了半步。
那被死死按在地上的陈老抠,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声,看着那一张张因为“管饱”和“工钱”而变得狂热的脸,瞬间瘫软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