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合提是伊犁河谷牧区的领袖人物,在当地有着极高的威望。
如果得不到他的支持,整个项目恐怕难以落地。
走到门口,他轻轻叩响门环。
屋里传来几声犬吠,随即是脚步声。
门开了,巴合提站在门口,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林砚?你怎么来了?”
林砚笑了笑:“我有些事想跟您商量。”
巴合提侧身让他进屋,两人坐在火炉旁,热茶刚刚端上来。
林砚从包里取出计划书,简单介绍了项目的构想,包括课程设计、生态保护理念以及对牧区生活的尊重原则。
他说得很认真,也很小心。
然而,当他说完最后一句时,却注意到巴合提的表情变了。
眉头微皱,眼神中透出一丝忧虑。
沉默片刻后,巴合提缓缓开口:“林砚,你们城里人喜欢热闹,但我们这里……不是景点。”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林砚的心。
他没有急着解释,也没有继续翻动那厚厚的计划书,而是从包里取出录音笔,轻轻按下播放键。
低沉悠远的歌声缓缓流淌出来,是哈萨克牧人们在风雪中吟唱的《迁徙之歌》。
旋律苍凉而坚韧,仿佛草原上的风穿过了每一个音符,吹进了这个静谧的小屋。
林砚低声说:“这不是表演,是生活。”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火苗舔舐木柴的声音。
巴合提大叔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但眉间的担忧仍未散去。
“你们的想法很好。”他说,“可你们知道,外面的人一旦来了,就再也赶不走了。”
林砚点头:“我们不会把你们的生活变成展览品。我们要做的,是让年轻人看到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一种与自然共处、与传统相连的方式。你们不是游客的背景,而是故事的主角。”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巴合提。
他沉默许久,终于伸手拿起计划书,一页页仔细翻阅。
他的眼神渐渐专注起来,时不时点头,偶尔停顿思索。
当最后一张纸被放下时,屋里已经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
“可以试试。”巴合提终于开口,“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所有课程内容必须由我们牧民自己决定;第二,收益必须用于冬季牧场的道路和牲口棚建设。”
林砚松了一口气,露出真心的笑容。
他从背包中取出一份草案——这是他在回喀什的路上连夜修改的版本。
他将“牧民主导”四个字写在了第一条,随后写下“游客参与、收益共享”的原则,并附上了预算分配方案。
“这是我拟定的第一份合作草案。”他递过去,“您可以随时提出修改意见。”
巴合提接过草案,逐条细读。
火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庄重。
每读完一条,他都会停下来思考一会儿,有时还低声念出几个词,像是在确认它们的分量。
最终,他抬起头,点了点头:“好,我们可以签字。”
然而就在林砚准备拿出钢笔准备签署的一刻,阿丽娅轻声唤了他一句:“林砚。”
她站在门边,神情有些凝重。
林砚走过去,她低声说道:“我在拍摄途中发现,有人偷偷在草场上架设围栏……”
林砚一愣,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围栏?”他低声问。
“铁丝网。”阿丽娅点头,“从山脚一直延伸到河边,看样子已经围了好一段。”
林砚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在草原上,迁徙不仅是传统,更是生存之道。
如果真的有围栏,那意味着什么?
他转头望向正在收拾茶碗的巴合提大叔,对方似乎并未察觉异常。
林砚咬了咬牙,没有当场揭穿,只是悄悄把这件事压进了心底。
他回到桌前,微笑地对巴合提说:“那我们就先签第一版草案吧。”
巴合提点头,拿起了钢笔。
林砚却没有立刻落笔。
他望着窗外茫茫风雪,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那一圈圈蔓延开来的铁丝网,像极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正悄悄划开这片土地与人之间的信任。
而这,才刚刚开始。
风雪未歇,夜色更深。
林砚回到屋里,将手机悄悄打开,翻看阿丽娅拍下的照片——那些铁丝网像蛇一般盘绕在草场之间,穿过河流,切断了迁徙的路径。
这些围栏的背后,绝不是几个牧民一时兴起的手笔。
“木拉提。”林砚低声唤了一声。
哈萨克族青年应声走来,爽朗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疑惑:“怎么了?”
“我们得去一趟草场。”林砚语气坚定,“亲眼看看那片围栏到底怎么回事。”
木拉提一愣,随即点头:“好,我带路。”
阿丽娅也默默拿起相机,检查镜头和电池。
三人踏出小屋,迎着呼啸的北风向草场深处走去。
一路上,积雪没过脚踝,寒风刺骨,但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只有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狼嚎,让这夜显得愈发沉寂。
终于,在一处缓坡后,他们看到了围栏的真实模样。
那是几道崭新的铁丝网,从山脚一直延伸到河边,像是人为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边界。
更令人愤怒的是,其中一段甚至圈住了两处天然水泉,那是牧人们世代饮水、牲畜饮水的重要水源。
“这不是围栏……这是分割。”阿丽娅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悲哀。
林砚拿出手机,仔细拍摄取证,又用地图软件记录坐标。
他的手指冻得通红,但动作却异常稳重。
“这些人是想把草场私有化。”木拉提咬牙道,“可这地方从来就不是哪一个人的!”
林砚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生态的问题,更是文化与传统的断裂。
回到巴合提大叔的毡房已是深夜。
火堆旁,林砚将照片递给巴合提。
老牧民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与愤怒。
“谁干的?”他声音低沉,却透着压抑的怒意。
“是你的一些年轻牧民。”林砚如实相告,“他们私下接受了某旅游公司的提议,打算把部分草场改造成‘高端露营地’。”
巴合提猛地站起来,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祖祖辈辈靠这片草地吃饭,现在要变成谁家的私产?”
他重重地坐下,拳头砸在毯子上,“我们哈萨克人讲的是共享,不是独占!”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林砚轻声说,“但这事如果不制止,明天就会有人建起更多的围栏,后天也许连转场的道路都会被封死。”
巴合提低头思索片刻,最终抬头看向林砚:“你想怎么做?”
“开一场大会。”林砚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的后果。”
次日清晨,阳光破云而出,映照在广袤的草场上。
林砚召集所有牧民,借用毡房最大的场地,播放自己沿途拍摄的视频。
画面中,羊群沿着古老的路径缓缓前行,河水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草场随季节变换而自然更替。
他一边播放,一边解释:“自由放牧不仅是传统,更是维持草原生态的关键。围栏不仅破坏了这条生命线,还会让整个生态系统失衡。”
努尔江也在会上发言。
他讲述了祖先如何在四季流转中与自然共处的故事,那些关于敬畏、节制与共生的记忆,让许多老人眼眶湿润,也让年轻人陷入深思。
“我们不是反对发展。”林砚最后总结道,“但我们的发展,必须建立在尊重自然、尊重传统的基础上。”
会场上,议论纷纷。
巴合提站了起来,声音洪亮而有力:“我是这片草场的长者,也是你们的父亲、叔叔。我告诉你们,这片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所有生灵。谁要是想把它据为己有,就是在背叛我们的祖先!”
他的话掷地有声,如同雷鸣回荡在山谷之间。
会散时,阳光已经西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第一缕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林砚已经站在草场边缘,手里拎着一捆剪线钳和铁锤。
木拉提、努尔江和几个年轻牧民陆续赶来,脸上还带着昨夜大会后的余温。
“昨晚不少人睡不着。”木拉提低声说,“我阿爸说他梦见了小时候跟着爷爷赶羊群过河的场景。”
林砚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拆除行动,而是一次对传统的扞卫,一次对生态平衡的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