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教学楼宇的缝隙间穿过，带着一种刻意的凉意。校园里的法国梧桐早已褪尽了盛装，枯黄的叶片蜷曲着，像被火烤过的纸，边缘焦脆，轻轻一碰便碎成齑粉。它们零落地粘附在路面上，被偶尔经过的自行车轮轧出细碎的声响，如同一声声微弱的叹息。
教学楼前的草坪枯黄了，草茎倒伏，露出底下灰白的泥土。几株瘦弱的蒲公英还撑着毛茸茸的脑袋，风一吹，那些白色的伞兵便仓皇四散，飘向铁灰色的天空。长椅上空荡荡的，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锈迹，像结了痂的伤口。偶尔有学生匆匆走过，裹紧外套，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的笔可真漂亮，能送我一支吗？”
姚沐笑意连连的靠坐在李梧桐的课桌旁，身边围着两三个表情戏谑的男生。
“反正你的文具都是社区补助的，又不用花钱，应该多的用不完吧？”
李梧桐紧紧地闭着嘴巴，仿佛生怕有一丝空气从她的唇间溜走。嘴角微微下垂，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在她印象中，自己与姚沐并没有过什么不愉快。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承受姚沐毫无缘由的恶意。
“我听说，社区对低保户是有门槛的。”
“什么门槛呀？”
“家里不能有电视呀，冰箱呀，空调之类的电器。”
“什么？那不就是原始部落吗？”
“真是这样吗？李梧桐？”
李梧桐抬头看着眼前这些人，不发一语。因为她清楚的知道，但凡从她嘴里吐出任何一个字，无疑都会给他们增加挖苦讽刺的机会。他们就像一群狂欢的病毒，肆意的啃食着别人血淋淋的伤口。
“你瞪什么瞪啊？”王学利重重的推了一下李梧桐的后脑，仿佛急不可待的维护着姚沐的尊严。
“哎呀，别那么粗鲁。秃驴说了，要我们平时多多帮助李梧桐呢。来，我来给你好好打扮一下。”
姚沐把李梧桐笔袋里的笔一支支的插在她头发上，李梧桐的头发枯黄毛糙，所有笔在她的发缝间竟然屹立不倒。接着，姚沐把桌上的橡皮屑收拢在掌心，均匀的撒在了李梧桐的头顶。
李梧桐慢慢闭上眼睛，表情麻木，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冷冷的风在学校小花园里游荡，像一位无家可归的拾荒者，在光秃的灌木丛间翻捡着最后的枯叶。园中央那株老槐树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一具被闪电固定的黑色骨架。树下的石凳空着，表面结着薄霜，泛着青白色的光。
突然有扑簌簌的响动。一只灰雀从忍冬藤丛里窜出来，翅膀擦过枯藤时带落几颗干瘪的红果。它停在告示牌锈蚀的边框上，牌上\"勤学笃行\"的标语正在剥落。
李梧桐站在那里，她的头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不敢与眼前的人对视。手指紧紧地捏住校服的衣角，不停地搅动着，仿佛那衣角是她唯一的依靠。
郭玥坐在廊下，双腿交叠，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梧桐。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既有着一丝冷漠，又似乎隐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待会体育课的时候，你偷偷把姚沐课桌肚里的手机拿出来，带到厕所给我，我看完之后你再放回去。”
“我不敢，万一被发现。。。”
“谁会发现，教室里又不会有人。”
“偶尔也会有人上来的。”
“会有人盯着，不会有人上来。你就拿给我看一下，马上就还回去。”
“可是。。。”
“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在厕所等你，办不成你就完蛋了！”
当郭玥从李梧桐颤颤巍巍的手中接过手机时，毫不在意李梧桐因为紧张而涨红了的脸。郭玥一把夺过手机，仔细的翻阅起来，像是搜寻某种证据的侦探一样。
李梧桐焦急的在厕所门口踱来踱去，头时不时的向外探去，慌张的四处张望。
“好了没有？”李梧桐不安的询问着。
郭玥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屏幕，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住了一般，完全没空理会心急如焚的李梧桐。
在李梧桐的多次催促下，郭玥终于看完了，一把就将手机扔了回去。李梧桐心里猛的一惊，赶紧伸手去接，手机这才没有摔在地上。
夕阳斜照，篮球场此刻像一块烧红的铁板，蒸腾着热浪。男生们奔跑的身影投映在水泥地上，如跳动的剪影。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和短促的呼喊，空气里弥漫着汗水与橡胶的气味。
姚沐此时坐在操场边视野最宽阔的位置，眼睛却紧紧追随着场上的身影。每当有人突破上篮，或是投进一记漂亮的三分，她就会兴奋地发出一阵低呼，随即又笑起来，像是怕被看穿心思。
谁也没有发现从远处走来了一个攥着矿泉水瓶的女孩，呼呼的冷风带不走她脸上的怒意。
姚沐突然感觉头顶一凉，眼前涌现了一片水帘。有的水珠染上她的睫毛，飞溅到地上；有的水珠经过她的耳后，落进了她的领口，瞬间打湿了她的内衣，让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她立刻站起来，打掉了郭玥手中的矿泉水瓶。
“你干嘛？有毛病吧？”
“让你勾引男人，不要脸！”
周围的女孩都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场上的男孩儿也被吸引了目光，开始停下手中的动作。
“自己没本事管好男人，就别怪他找别人！”
言若听到这句话，心头猛然的一抽痛。曾几何时，她也在“那个女人”的口中听到过这句话。这仿佛是所有第三者，在获得胜利后最得意的宣言。从别人手中抢到的东西，似乎更能体现她的能力，彰显她的优越感。
“你放心，我才不会跟他分手，再怎么也不会轮到你。”
郭玥捡起地上已经被捏扁的矿泉水瓶，重重的砸在了姚沐的左肩。姚沐来不及闪躲，周围的人又是发出了一阵低呼。
放学后，言若打扫好卫生后，拎着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走向学校垃圾房。经过学校图书馆时，她看到暮光像融化的蜂蜜般黏在玻璃幕墙上，将整栋建筑浸泡在琥珀色的光晕里。
台阶两侧的方形花坛里，夏末栽种的波斯菊仍在负隅顽抗，紫红花瓣边缘已显出萎顿的褶皱。穿堂风掠过时，花枝便与台阶上零落的银杏叶窸窣低语，惊动了正在啄食的灰斑鸠。它们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门廊上方\"静\"字的铜牌，牌面在振动中泛起细微的光晕。
一对男女正在图书馆前拉拉扯扯，在空荡的校园里显得有些突兀。
“你到底选她还是选我？”
“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但她就是不肯分，你再给我点时间。”
梁子墨抬头看到渐渐走近的言若，轻轻拍了一下姚沐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过来了，你先回去，我会把事情处理好。”
姚沐顺着梁子墨的视线瞟了一眼逐渐靠近的言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情不愿的转身离开了。
言若正在庆幸终于可以避免迎面而来的尴尬时，却发现梁子墨仍然在原地徘徊，半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言若经过的时候，本想绕过梁子墨，假装没看到他。梁子墨却伸出手臂挡住了言若的去路。
“言若同学，先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言若攥着垃圾袋的手指节发白，塑料袋窸窣的声响中混杂着梁子墨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校服领口歪斜地敞着，锁骨处还沾着篮球场的塑胶颗粒，整个人像棵被暴雨打蔫的麦芽杆。
“你有什么话直接找郭玥说就行了。”
“跟郭玥没关系。”梁子墨慌忙去抓她的手腕，却在触及皮肤前触电般缩回。
言若这才开始打量起梁子墨，这个会打篮球，会跳街舞的男孩，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我知道，那封情书是你写的。。。”
言若已经敏锐的感知到梁子墨接下来想说的话，家庭的变故早早赋予她对这种事情的感悟能力。
“那是首歌词，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那封信不是郭玥写的话，我根本不会跟她谈。”
“这跟谁写的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喜欢的是写那封信的人。”
如果不是此刻梁子墨还站在面前，言若感觉自己一定会笑出声来。她曾听过世界上最美好的甜言蜜语，是言北春和薛继红感情好的时候，从男人嘴里信誓旦旦的说出来的话。不过最后都碎成了玻璃渣子，甚至化为齑粉，消失在风中。
“只要你同意接受我，郭玥和姚沐那边我都会摆平。”
“你准备怎么摆平？”梁子墨此刻稚嫩的表白，在言若耳里尤为可笑。
“我。。。”
“我劝你还是赶紧跟郭玥和好，姚沐能跟你好多久？”最后一句裹着薄荷糖的清凉砸在梁子墨脸上，他怔怔望着女孩瞳孔里跳动的夕照，那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暴风雪在盘旋。
梁子墨还在快速地思考如何回答，却看到江哲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言若的身后。
“说去扔垃圾就背着书包溜了，灯也不关，门窗也不关！”
言若被突然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回过头闷闷的说:“你不是还没走吗？你关不就好了。”
江泽羽突然伸出手，覆盖在言若的头顶，额顶细软的发丝瞬间被他的大手抚平。他俯下身来，保持着眼睛与言若平视的高度。
“今天为什么不等我了。”
温柔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撒娇的感觉，让言若的鸡皮疙瘩快掉了一地。言若手中的垃圾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迅速蹲下捡起垃圾袋，头也不回的向垃圾房的方向跑去。
江哲羽把悬停在空中的手慢悠悠的放进了校服口袋，看着女孩跑的得快的背影轻笑了一声。夕阳把两个少年的身影拉的更长，梁子墨看着江哲羽脸上宠溺的微笑，指节不自觉的发白。
第二天，郭玥就恢复了好心情，她趾高气扬的样子像一只斗胜了的母鸡。
“低保户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让我拿到了姚沐勾引梁子墨的证据。梁子墨跟我说他只是逗逗她而已。”
郭玥把姚沐和梁子墨的聊天记录大肆宣扬，其中免不了一些添油加醋，誓要把姚沐在耻辱柱上钉得死死的。这使得本来女生缘就不太好的姚沐雪上加霜。姚沐吃了哑巴亏，只能将不满的情绪全都发泄到李梧桐身上。
课间，李梧桐抱着一摞练习册穿过走廊，转角处的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李梧桐还未来得及惊呼，练习册已经哗啦啦散落一地。姚沐踩着最新款的帆布鞋碾过那些泛黄的纸页，鞋底与纸张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低保户，社区啥时候给你们家送米送油呀？到时候请我去你家吃饭好不好？”王学利揪住李梧桐的一把头发，姚沐举着手机，镜头几乎要贴上李梧桐渗出汗珠的鼻尖。
“你们家夏天没有空调怎么过的？”
“怪不得身上有味呢！我来给你化化妆。”姚沐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口红，金属外壳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慢条斯理地旋出膏体，鲜红的颜色像一道新鲜伤口。
\"社区阿姨给你家送温暖的时候，没教过你怎么化妆吧？\"冰凉的膏体划过李梧桐的眼皮，在睫毛上凝成血珠般的结块。
李梧桐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姚沐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手腕，\"再动就把你扔进垃圾房，就像上周那样。\"记忆中的酸腐气味突然涌上喉头，李梧桐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嘲笑声中，李梧桐的头就像被千斤重担压住一般，不由自主地越埋越低。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掩盖内心的惊恐。然而，那些刺耳的笑声却如同恶魔的低语，不断在她耳边回响，让她无法逃避。姚沐垂着头站在光晕边缘，嘴角扬起新月般的弧度。李梧桐望着那管探出血色尖端的口红，突然想起奶奶领补助品时佝偻的背脊，也是这样弯成任人羞辱的弧度。她只想快点长大，快点逃离这个如地狱一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