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栖居》
——论树科《我噈喺想讲白话》的语言政治与存在之思
文\/元诗
在普通话如潮水般冲刷方言堤岸的当代语境中,树科的粤语诗《我噈喺想讲白话》以倔强的方言姿态,构筑了一道抵抗语言同化的微型堡垒。这首诗表面是对方言书写权利的申辩,深层却折射出全球化时代个体在语言暴力下的存在困境。当诗人用\"我噈喺想讲白话啫\"开篇时,这个看似简单的声明已然成为一场文化政治的宣言——在标准语霸权面前,方言不仅是交流工具,更是承载记忆、情感与身份认同的存在之家。海德格尔曾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而这首诗恰恰展现了当这个\"家\"面临强拆时,诗人如何通过文字的砖瓦进行顽强的重建。
从文学史维度审视,方言写作始终与权力话语构成紧张对话。明清小说中《金瓶梅》的山东方言、《海上花列传》的吴语对白,到当代韩少功《马桥词典》的方言考古,莫不是对官话正统的温和反叛。树科这首诗的特殊性在于,它将方言的生存危机直接主题化,使语言本身成为诗歌表现的对象与抗争的场域。\"用粤语啲中文、汉字\/写下自己心度嘅事情\"这一朴素愿望背后,是维特根斯坦所谓\"私人语言\"不可能性的深刻悖论——即便最个人化的情感表达,也必须依赖公共语言符号,而当这种公共语言被权力垄断时,个体的言说便先天地被抛入了政治战场。
诗歌第二节的\"阴谋论\"意象值得玩味。将语言选择阴谋论化,恰恰揭示了当代语言政治的荒诞性。\"家阵阴谋论肆意\/而家冇边个冇得篱笆\"的感叹,描绘了人人自危的话语环境。福柯笔下的\"话语即权力\"在此得到生动印证——当粤语书写被臆想为与\"煲冬瓜\"(普通话谐谑称呼)争夺话语权时,语言便不再是中立的媒介,而成为权力角逐的武器。诗人\"气煞人也\"的愤懑,正是弱势语言使用者在遭遇符号暴力时的典型反应。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情绪在普通话书写中可能被稀释,而通过粤语特有的语气词\"啫\"、\"嘟\"、\"啦\"等,获得了更为本真的表达,验证了巴赫金\"语言杂多性\"理论中关于方言更能传递情感体温的论断。
诗歌结尾\"以己之心度人啦\"的劝诫,暴露出诗人面临的阐释暴力。伽达默尔的阐释学提醒我们,任何理解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前见\",而当这种前见被意识形态固化,就会形成对异质话语的压迫性解读。要求粤语诗人自证清白\"不是争夺话语权\",无异于强迫边缘群体用主导语言为自己的差异辩护。德里达解构理论中的\"白色神话\"现象在此显现——将某种语言(如普通话)自然化为普适标准,而将其他语言变体标记为特殊、可疑的他者。诗人无奈的叹息中,我们听见了所有少数话语在遭遇\"为何不能和大家一样\"质问时的共同悲鸣。
从诗歌形式分析,这首作品创造了独特的\"粤语现代诗\"美学。它既不同于古典诗词的典雅音韵,也区别于普通话新诗的流畅节奏,而是在方言的语音裂缝中开辟新的诗意空间。\"嘟想\"、\"心度\"、\"家阵\"等粤语词汇的嵌入,形成了一种陌生化的语言景观,迫使读者在理解障碍中重新思考语言的本质。这种策略令人想起庞德通过拆解英语语法来解放诗歌能量的实验,只不过树科的拆解并非出于美学前卫意识,而是源于更为根本的存在需求——只有用母语的呼吸节奏思考,思想才能获得其本真的形态。
诗歌中\"写下自己心度嘅事情\"的诉求,揭示了方言与记忆的血肉联系。诺奖得主米沃什在《故土》中写道:\"方言是童年的围墙\",而树科的诗句表明,粤语正是他情感记忆的密码本。当标准语试图统一所有人的表达方式时,它实际上是在抹杀个体最私密的存在痕迹。阿多诺\"在错误的生活里没有正确的生活\"的论断,在此可转译为\"在别人的语言里没有真正的自我\"。诗人坚持用粤语汉字书写,正是为了保卫那些在普通话翻译过程中必然流失的生命体验与地域感知。
从文化政治视角看,这首诗无意中触碰了\"一国多语\"的敏感神经。在语言政策趋向标准化的背景下,方言诗歌成为微型的文化抵抗形式。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并未将粤语浪漫化为纯粹的抵抗符号,而是坦诚展现了方言使用者在当代的尴尬处境——即便只是\"写下诗\",也会被卷入莫须有的权力争夺指控。这种困境印证了霍米·巴巴关于\"文化混杂性\"的论述,在普通话与粤语的夹缝中,诗人既不能完全回归方言的纯粹性,又不愿彻底臣服于标准语的收编,只能在这种张力中寻找暂时的平衡。
诗歌最后一行标注的创作地点\"粤北韶城沙湖畔\",构成了意味深长的地理注脚。这个具体到湖畔的精确坐标,与诗中扞卫的语言本土性形成互文,暗示着方言与地方经验的不可分割。正如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所言,每个记忆都有其对应的空间锚点,而树科的粤语正是连接他与沙湖畔的存在纽带。当全球化浪潮试图将所有人连根拔起时,这种根植于方言与地域的写作,成为了对抗普遍主义暴力的诗意方式。
回望整首诗作,树科以近乎直白的方言倾诉,构筑了当代文化场域中一个发人深省的悖论:越是坚持用母语表达最个人的情感,就越是被迫卷入公共领域的权力话语争夺。这种困境恰恰印证了哈贝马斯\"系统对生活世界殖民\"的论断——即便最私密的语言选择,也难以逃脱被政治化解读的命运。而诗歌的价值,或许正在于它勇敢展示了这种困境,并通过方言本身的坚韧存在,证明了个体在标准化浪潮中保持差异性的可能。
《我噈喺想讲白话》这首短诗,就像沙湖畔的一株方言植物,以其倔强的生长姿态,证明了多元语言生态的必要。在语言趋同化愈演愈烈的时代,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化民主,不在于所有人都说同样的话,而在于每个人都能用自己的方式,说出心底最真实的句子。正如诗人所愿,或许我们真该\"以己之心度人\",理解那些执着于方言书写者背后的存在焦虑与文化乡愁。因为保卫语言多样性,最终是为了保卫人类表达可能性的广阔光谱,让每种情感都能找到其最贴切的语言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