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辩证法》
——论《我同观音嘅微笑》中的神圣解构与世俗重构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立场,构筑了一道抵抗语言同质化的防线。树科的《我同观音嘅微笑》正是这样一首通过方言的\"陌生化\"效果,重新思考信仰、权力与日常生活的佳作。这首诗以观音菩萨的\"微笑\"为镜像,折射出当代社会中神圣与世俗的复杂纠缠,在看似平实的叙述中暗藏锋利的文化批判。
诗歌开篇即以双重否定\"我唔得唔认\"展开叙述,这种句法结构在粤语中产生的特殊韵律,已经暗示了叙述者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观音菩萨作为大乘佛教中最具亲和力的神只,其形象经历了从\"勇猛丈夫\"(《华严经》载观音菩萨\"勇猛丈夫观自在\")到慈爱女相的演变,最终成为中国民间信仰中\"慈悲\"的化身。诗人坦言\"识咗你嘅慈悲\/关怀,识咗你嘅宽容、感恩\",表面上是对观音神格的确认,实则通过\"阿妈嘅话\"这一中介,揭示了民间信仰的代际传递特性——神圣认知首先来自家庭场域的口头传统。
当叙述者回忆\"第一次睇到你嘅时候\"的懵懂状态,特别强调了母亲对观音\"法力无边:系两性嘅神\"的描述,这一细节具有深刻的文化人类学意义。观音菩萨的\"两性\"特征,在佛教义理中本指\"非男非女\"的超越性,但在民间认知中往往被简化为性别转换的神奇能力。诗人以\"我做唔到\/两性人\"的直白表述,划清了凡俗与神圣的界限,同时也暗示了当代人面对神圣时的无能为力。这种\"做不到\"的坦承,恰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的现代性宣言,只不过在这里是以方言的质朴方式表达出来。
诗歌的转折点出现在对\"陪嚟采风嘅领导\"的描写上。这些权力象征者\"几咁虔诚合什叩拜、鞠躬下跪\"的场景,构成了一幅极具张力的文化图景。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区隔》中指出,文化实践往往是社会地位的标记。诗中领导们的\"虔诚\"表现,与其说是信仰行为,不如说是文化资本的展示。而叙述者\"将阿妈系我细时\/讲嘅啲话,讲俾佢哋\"的举动,则完成了一次微妙的文化反转让民间口传知识成为指导权力阶层的资源。更富象征意义的是\"俾埋自己啲钱买嘅香烛\",这一细节揭示了信仰经济学的荒谬性——神圣体验需要通过世俗货币作为中介。
随着诗歌展开,叙述者陪伴的对象从\"领导\"扩展到\"专家\"、\"大老板\",构成了一幅当代社会的众生相。而这些人祈求内容的演变——\"以前大家求缘求子\/之后噈求财求发达,而家噈求平安\"——恰如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描述的\"祛魅\"过程,观音信仰从生育神格逐渐蜕变为财富保障和风险社会的心理安慰剂。这种祈求内容的变迁,折射出中国社会四十年来的价值转向,观音菩萨成为了测量社会焦虑的温度计。
在全诗的结尾,叙述者宣称自己\"始终好似冇吃人间烟火\/冇烧过香烛,冇祈祷跪拜\",这种超然姿态与前述的积极参与形成鲜明对比。但耐人寻味的是,他并非彻底否定神圣,而是与观音建立了一种\"微笑\"的平等关系:\"佢一直微笑,我一直同佢微笑\"。这种互文性的微笑,既不同于信徒的跪拜,也不同于知识分子的彻底怀疑,而是一种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所说的\"对话主义\"立场——保持距离的互动与理解。观音的\"微笑\"在佛教经典中本是大慈大悲的象征,如《妙法莲华经》云\"慈眼视众生\",但在诗中已被转化为一种包容性的沉默,接纳着所有的世俗诉求与矛盾。
从诗学角度看,树科运用粤语写作本身就是一个文化选择。粤语作为汉语族中保留古音韵最多的方言之一,其语音的丰富性为诗歌提供了特殊的音乐性。如诗中\"识咗\"、\"噈\"等方言词的运用,不仅增强了地域色彩,更创造了一种与标准汉语写作不同的思维节奏。这种语言选择,正如霍米·巴巴(homi bhabha)所言的\"文化混杂性\",在主流话语中开辟了差异空间。同时,诗歌采用自由诗体,但通过粤语特有的句末语气词和重复结构,形成了内在的韵律感,如\"我唔得唔认\"的反复出现,既强化了主题,又构成了声音的回环。
在文化批判层面,这首诗巧妙地解构了信仰与权力的共谋关系。领导们表面虔诚实则功利的朝拜行为,暴露了神圣符号如何被吸纳进权力再生产的过程。而叙述者作为文化中介的角色,则暗示了知识分子在信仰场域中的尴尬位置——既不愿完全认同民间信仰的蒙昧性,又无法接受权力对信仰的工具化利用。这种两难处境,最终以\"微笑\"这一最低限度的互动方式得到象征性解决。
《我同观音嘅微笑》的深刻性在于,它没有陷入简单的信仰批判或文化怀旧,而是通过观音菩萨这一文化符号,展现了当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复杂性。在风险社会与消费主义的双重夹击下,传统信仰既失去了原有的神圣光环,又以变形的方式继续满足着人们的心理需求。诗中的\"微笑\"因此成为一种文化隐喻——既是对异化的妥协,也是对异化的温和抵抗。这种暧昧的态度,或许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普遍性的精神症候。
树科的这首诗,以其方言的独特魅力和叙事的节制力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当代中国信仰状况的微观视角。在观音菩萨永恒的\"微笑\"面前,所有的虔诚与功利、传统与现代、神圣与世俗都被平等地接纳与悬置。这种悬置状态,恰恰是我们这个过渡时代的真实写照。诗歌最后达到的\"微笑\"辩证法,既不是批判也不是颂扬,而是一种深刻的理解与包容——这或许就是文学面对信仰问题时所能达到的最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