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搁下茶盏,脸上那团和气依旧,只是周遭的空气似乎紧了些。
秦珩宇像是没察觉,捧着自己的茶碗,眼帘低垂。
“下官愚钝,还望宋大人日后多多提点,免得办砸了差事,辜负圣恩。”
宋濂打量了他片刻,那和气的面容纹丝不动。
“秦大人脑子活络,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
“江南这水,可深得很呐。”
“大人呐,把分内事做好,别让陛下空等,这往后的路,宽着呢。”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又抿了一口,不再提刚才的话头。
秦珩宇也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茶是好茶,舌尖先尝到涩,咽下去,喉咙里却泛起一股绵长的甜意。
这茶水里,似乎也泡开了些别的东西。
就在这时,许泽云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捧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锦盒。
他快步走到秦珩宇身边,压低声音:“公子,您瞧瞧这个……”
秦珩宇顺手接过,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方砚台,颜色是紫中透着点青灰,看着旧,却没什么花哨的雕刻,只在砚台不起眼的角落,刻了两个磨得快看不清的小字。
“宋大人,”秦珩宇把锦盒朝宋濂那边转了转,动作很随意,“下官前阵子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玩意儿,看着挺古旧,就是我眼拙,实在瞧不出什么名堂。”
“听说大人您见多识广,尤其精通文玩鉴赏,能不能劳驾,帮着看看?”
他这话说得坦荡,真跟请教似的。
宋濂的注意力落在那砚台上,开始还漫不经心,只扫了一眼,随即动作就顿住了。
他放下茶杯,伸手把锦盒接了过来,指肚在那砚台边沿细细摩挲,又凑近了,仔细辨认那两个模糊的小字。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脸上的笑意似乎比刚才多了点实在东西。
“秦大人这运气可真不赖。”
“这方端砚,我要是没看走眼,应该是前朝那位‘石斋先生’用过的东西。虽然没雕什么龙凤,但这石头的质地,温润得很,磨出来的墨也定是细腻,确实是好东西。”
他语气里带着点欣赏,却没直接说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原来是石斋先生的旧物,那下官更不敢随便用了。”秦珩宇接话接得极快,“好东西自然要配懂行的人。这砚台放我这儿也是明珠蒙尘,不如就送给宋大人,也算让它得个好去处。”
宋濂脸上立刻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连连摆手。
“哎呀,秦大人,这怎么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
“宋大人为国事奔波,下官一点小心意,实在算不得什么。”秦珩宇态度诚恳,“就盼着以后在河工的事上,大人能多指点下官几句。”
两人你来我往推让了几回,宋濂最后还是“却之不恭”地把锦盒收下了。
“既然秦大人这般盛情,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他把锦盒放在手边,整个人都松弛了几分,话也更热络了,“秦大人放心,河工是国之大计,本官一定和大人同心协力,把这事办好。”
场面上的气氛,似乎真的缓和了不少。
但宋濂话头一转,又绕回了公事。
“说起这河工,本官刚来,具体怎么回事还不大清楚。不知秦大人方不方便,把近期的账册,让本官先瞧瞧?”
他笑呵呵地看着秦珩宇,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应该的。”秦珩宇没半点犹豫,朝旁边的李策递了个眼色。
李策早就准备好了,立刻捧着几本厚实的账册上前,恭恭敬敬地放在宋濂面前的桌案上。
“宋大人,这是下官接手河工以来,所有的钱粮收支流水,还有调用下游各县人力物力的记录,都在这儿了,请大人过目。”
宋濂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
账册做得相当规整,字迹工整,条目清晰。哪笔钱进来,哪笔钱出去,都写得明明白白,后面还附着相应的票据和说明。
尤其是那些从下游州县调来的“支援”,更是列得详细。哪个县出了多少民夫,哪个县运来了多少粮草石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宋濂看得不快,手指点着账目,偶尔停下来,问一句。
“嗯……苏州府这次送来的三千石粮米,入库查验的单子,好像比平时快了两天?”
李策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回话:“回大人,苏州知府听说河工这边催得紧,特意加派了人手押运,还提前派人来打了招呼,所以交接查验都快了些。”
宋濂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翻了几页。
“湖州府送来的这批木料,数量可不少。我记得,湖州那边,最近好像不太平?”
秦珩宇接过了话头:“大人明察。湖州前些日子的确有小股流民闹事,不过地方上处置很快,已经平息了。湖州知府深明大义,知道河工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没因为这点小事耽误支援。”
他语气平稳,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宋濂抬起头,那张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哦?照这么说,下游各县对这河工,都是尽心尽力,没半点怨言?”
“为陛下分忧,替朝廷办事,是地方官的本分。”秦珩宇坦然对上他的目光,“偶尔有些牢骚,也免不了。但孰轻孰重,相信各位同僚心里都有数。”
这话不卑不亢,既认了可能有难处,又把“陛下”和“朝廷”抬了出来压阵。
宋濂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手指在账册封皮上轻轻敲了敲。
他没再往下问,只是把账册合上了。
“账面上看着,倒是清楚。”
“不过,河工的事千头万绪,不是一天能看完的。本官还得花些时日,仔细核对核对。”
他站起身来。
“天也不早了,本官坐了一路车,也有些乏了。不知秦大人,能不能在府衙左近,给本官寻个地方歇歇脚?”
“早就给大人备好了。”秦珩宇也跟着起身,“府衙西边有个跨院,还算清静,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大人先委屈暂住。大人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
“那就有劳秦大人费心了。”宋濂拱了拱手,带着他的随从,朝西跨院那边去了。
秦珩宇亲自把他送到院门口,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面,脸上那份平和才慢慢收了起来。
许泽云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公子,这宋狐狸,礼是收了,可瞧着不像那么容易对付啊。”
“他要是好对付,陛下也不会派他来了。”秦珩宇声音没什么起伏。
“今天这出,不过是互相摸摸底。”
“他收了礼,算是开了个口子。但他要查账,也是来真的。”
秦珩宇转身往回走。
“吩咐下去,西跨院那边,‘好生照看’着宋大人。”
“是。”阴影里,蓝斐的身影一闪即逝。
秦珩宇回到书房,看着桌上那盏还在燃着的油灯,火苗跳动,映得他侧脸的线条有些冷硬。
这盘棋,棋子才刚落下。
宋濂这颗子,怎么用,还得好好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