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江府衙后堂,灯火摇曳。
秦珩宇指尖划过摊开的江南水路图,朱砂标注的记号密密匝匝。
“老许,这事你亲自去办。”
他点了点图上几个不甚起眼的位置。
“咱们抄周启明和那姓吴的家时,不是得了些古玩字画么?”
“去里面挑几件出来。”
“要那种,看着普普通通,不扎眼,但得是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年份和来路的好东西。”
“不能太新,也不能太旧,得有点说头。”
许泽云凑近地图,顺着秦珩宇的手指看去,喉咙动了动。
“公子,这是要给那位宋侍郎……”
“他好这口,但又不想沾铜臭气。”
秦珩宇收回手。
“明晃晃的金银,太扎眼,也容易让人拿住话柄。”
“送这些,是‘风雅’,是‘投缘’,他收得心安理得。”
“咱们的‘诚意’到了,他的面子也保住了。”
“妙啊!”
许泽云一拍大腿。
“我这就去库房翻!保证挑几件让他挪不开眼的!”
秦珩宇又看向李策。
“李御史,下游那几个州县的文书,可拟好了?”
李策赶紧将一份刚誊写完的稿子递上。
“回公子,下官已经按您的吩咐写妥了。”
“言辞恳切,只说是为保障河工大计,需地方上下一心,请他们将丁壮数目、粮仓存量、地方武备等情况,尽快汇总报备,以便安抚副使司统筹安排,免误工期。”
秦珩宇接过,快速扫了一遍。
“就这个。”
“盖上安抚副使司的印,马上发下去。”
“有了这道官样文章,咱们的手,就能名正言顺地伸到下游去。”
“到时候,谁是真心实意,谁是阳奉阴违,一看便知。”
李策应声,拿着文书快步出去安排。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蓝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公子,京城的消息。”
她递过一张卷得很细的纸条。
秦珩宇接过来展开,是玉衡公主的字迹。
信上没多说,只提了裴彦在京城失心疯一般,到处编排他的坏话,言语污秽,甚至把自己也牵扯了进去。
公主提醒他,裴彦已是困兽,行事怕是没了章法,让他在江南小心裴彦那些没清干净的余孽狗急跳墙。
秦珩宇捻着纸条,凑近烛火,看着火苗将那娟秀的字迹吞噬,化为灰烬。
裴彦……
他扯了扯嘴角。
看来,是时候让郭松那边的人,把江南这边的地再扫扫干净了。
“还有,”蓝斐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枭那几个活口,又撬出来点东西。”
“据他们断断续续交代,靖王府内部,对那个‘北风’计划,似乎并非全无异议。”
“枭本人,好像就觉得太过冒险,时机不对。”
“哦?”秦珩宇侧头,“他怎么说?”
“具体的还是不肯吐露,翻来覆去就是‘大局’、‘时机’那几句车轱辘话。”
“有点意思。”
秦珩宇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靖王府里,看来也不是铁桶一块。
正思忖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通传声。
一名亲卫脸色微变,快步跑进:“公子!府衙外面来了好多人!看那旗子和仪仗,是京里来的钦差!打头的就是户部侍郎宋濂!”
这么快就到了。
秦珩宇站起身,理了理衣襟。
“走吧,去迎一迎咱们这位宋大人。”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只是去见一个寻常访客。
许泽云连忙跟上,心里却直犯嘀咕。
这位宋侍郎,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不好对付。
府衙大门敞开。
门前的空地上,一队披甲执锐的京营兵士肃然而立,簇拥着几顶官轿。
为首那顶轿子帘子掀开,下来一位官员。五十岁上下,身量微丰,穿着绯色官袍,面皮白净,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正是宋濂。
他下了轿,先是抬头看了看这座并不算宏伟,却隐隐透着股整肃之气的余江府衙,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些。
秦珩宇带着许泽云等人已经迎了出来。
“秦大人,别来无恙。”
宋濂看见秦珩宇,隔着几步便拱手笑言,声音听着很是亲切。
“下官秦珩宇,恭迎宋侍郎。”
秦珩宇也拱手还礼,态度平和。
“宋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为君分忧,谈何辛苦。”
宋濂摆摆手,几步上前,很是自然地伸手,轻轻扶了下秦珩宇的手臂。
“秦大人少年英才,鹰愁涧一战,真是打出了我大魏的威风!陛下在京中提及,也是赞誉有加啊!”
“下官惶恐,侥幸得胜,不敢居功。”
秦珩宇由着他扶着,脸上适时地显出几分“荣幸”。
两人就这么并肩,一团和气地往府衙里走。
跟在后面的许泽云和李策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这气氛有点怪异。
这笑呵呵的背后,藏着什么,谁也说不准。
宋濂一边走,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扫视着府衙内的格局,还有那些匆匆行过的吏员。
“秦大人这余江府,治理得是井井有条啊。想来,这河工之事,定然也是进展颇顺?”
“托陛下鸿恩,河工已初见规模。”
秦珩宇应着。
“只是江南水网密布,工程量着实不小。钱粮、人手,处处都觉得紧张。”
“下官正为这些事头疼呢,宋大人您就来了,真是及时雨。”
这话,虚虚实实。
缺钱缺人是真的,但有黑石屿暗中输血,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先卖个惨,总没错。
宋濂呵呵笑了两声,轻轻拍了拍秦珩宇的手臂。
“秦大人不必过虑。”
“陛下既然派本官来,就是下定了决心要办好河工。”
“钱粮用度,户部那边,自有调度。”
“只要账目清楚,用得其所,本官断不会让修河的将士民夫们,饿着肚子干活。”
他话音微微一顿。
“当然,国库的每一文钱,都凝聚着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然也要用在最要紧的地方。”
“往后,本官恐怕要时常叨扰,仔细看看账册,还望秦大人不要嫌本官烦琐才好。”
终于来了。
秦珩宇心里清楚,面上却愈发恭敬。
“宋大人言重了。”
“账册早已备妥,随时听候大人查验。”
“下官必当全力配合,不敢有半分怠慢。”
两人说着话,进了正堂。
自有小吏奉上茶水。
宋濂端起茶碗,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视线在堂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秦珩宇身上。
“秦大人,陛下此次命本官前来,除了协助河工,还有些话,让本官私下转达。”
他放下茶杯,身子略微前倾,声音也放低了些。
“陛下对大人,期望甚深。希望大人在江南,除了河工之外,也能多多留心,为朝廷分忧解难才是。”
这话,说得含糊,却又指向明确。
秦珩宇端着茶杯,垂着眼帘,像是没听明白其中的深意。
“下官愚鲁,还请宋大人指点一二。”
宋濂定定地看了他片刻,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秦大人是聪明人,有些事,点到即止。”
“江南这潭水,深得很呐。”
“大人只需尽心办好分内之事,莫负圣恩,日后,前程远大。”
他重新端起茶杯,啜饮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秦珩宇也端起茶杯,送到唇边。
茶是好茶,入口微涩,回甘却长。
只是这茶里,似乎也多了些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