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卷着碎玉般的雪粒扑打窗纸时,沈云舒正在暖阁里拨弄琵琶。
鎏金兽首炭盆烧得正旺,琴弦随她指尖颤动轻晃,弦声如冰泉漱石,惊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娘娘,沈常在来了,此刻已到了正殿。”
听雨掀着棉帘进来通禀,肩膀沾着的雪花化作水珠,在蓝袄上洇出小片水痕,“说是给您送藕粉桂花糕来。”
琵琶声戛然而止。
云舒将琵琶随手递给一旁守着的映水,望向窗外纷飞的细雪。
“走吧,长姐难得来一次永寿宫。”
正殿里弥漫着雪中春信的甜,沈常在身穿一身粉紫缎面袄子,襟上绣着细巧的黄菊:“妹妹这琵琶弹得越发好了。”
云舒端起茶盏掩唇,余光扫过对方紧抿的唇瓣。
沈眉庄自进宫以来,除了第一次侍寝,之后再未见过皇帝,心态恐怕早已经失衡了。
“长姐谬赞了,不过是解闷罢了。”她轻笑,茶盏里浮着的九曲红梅在热气中舒展。
“听说长姐常常去碎玉轩看望染病的莞常在,长姐份例可还够?”
沈眉庄脸色微变,转瞬又堆起笑:“妹妹怎会这么想,咸福宫的份例自是够的。”
她不想再说这些,自进了永寿宫,她看到的一切,都让她有种屈辱感。
闺中之时,她还能用嫡庶压她一头,可进了宫…
她叹了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放下手中的茶杯,“妹妹如今盛宠,可也要知道登高易折。”
沈眉庄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沈云舒的反应,见她面无异常,压低了声音又说道:
“华妃父兄在朝堂举足轻重,我们姐妹终究没有那样坚实的后盾,妹妹纵是天仙似的,可…以色侍人终不长久。
自入宫以来,妹妹已经得罪华妃多次,上月更是让华妃禁足。
这样冒头,妹妹就不怕华妃报复?”
沈云舒看着沈眉庄皱眉的训斥,敛下眼中讥讽:“怕什么?皇上自会护着本宫。”
沈眉庄猛的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捏着帕子的手都快要发抖,深吸一口气才道:“妹妹不怕华妃报复,难道就不能替沈家想想?!
年家势大,华妃父兄在朝中动动手指…你可有想过自小疼你宠你的父亲母亲?!
妹妹要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若不是看在你我同姓沈的份上,今日这一遭,我也不会来。
你好好想想,不要再与华妃作对了,忍着一点,没什么不好。”
云舒垂眸拨弄护甲上的红宝石,听着对方有些急怒的声音,说着“以色事人”“华妃父兄得力”“沈家不如”之类的话。
殿外忽然传来金铃声,原是皇上送她的雪雀撞翻了食罐。
她趁机起身:“长姐说的是,妹妹省得。
只是,这糕点,是你的嬛儿妹妹喜欢,不是本宫喜欢。”
护甲轻轻划过案上摆放的藕粉桂花糕,糕碎簌簌落在青瓷碟上,“听雨,送沈常在回吧。”
“是,娘娘。”
待沈眉庄和采月出了永寿宫的朱门,凝香才皱着眉转身:“娘娘为何不与沈常在说清,现如今的局面,咱们永寿宫和翊坤宫早就不可能言和了。”
“为何要说?”
云舒斜倚在软枕上,取过一本《花间集》随意翻着,“她若真明白了,我还要分心注意她会不会变聪明,影响到永寿宫。”
指尖停在「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一句,她忽然轻笑出声,
“现在这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就很好…”
她最好永远都看不清局面,永远都放不下身段。
景仁宫的烛火映得彤史书页泛黄。
皇后捏着朱砂笔,在「十一月初八,永寿宫荣嫔侍寝,三回,留」的记录上重重画了个圈。
“皇上如今真的只有初一十五才来景仁宫”她将笔掷在案上,墨渍溅在明黄绢面上,开出狰狞的花。
“娘娘息怒。”剪秋捧着暖炉上前,“华妃娘娘的兄长刚封了抚远大将军,皇上总要顾忌几分翊坤宫…”
剪秋没看清彤史上的字迹,只以为是昨夜皇上留宿翊坤宫,皇后才气急。
没想到这么一说,反倒让皇后头更加痛了。
“本宫知道。”皇后揉着眉心,发髻上的东珠随动作轻晃,“这荣嫔是压了华妃的气焰,可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她想要看到的是后宫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场面。
而不是现在这样,华妃和荣嫔两个人的争斗。
皇上为了给荣嫔敢斗的底气,还打算将一部分宫权给荣嫔!
宫权都在华妃和荣嫔手里,恩宠也全被永寿宫和翊坤宫揽去,她这个皇后算什么?!!!
皇后忽然抬眸,“去备轿,本宫要去寿康宫见姑母。”
她劝不动皇上,还怕太后劝不动吗 。
云舒得到宫权还有些惊讶,因为这部分宫权不同沈眉庄的那回,只是一小部分。
她看着厚厚一摞册子,挑了挑眉。
“娘娘,这些是宫正司、尚功局、尚衣局……六宫二十四房的册子,还请娘娘过目。”
云舒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指尖捏着边角磨得发毛的《后宫用度则例》,目光却落在圆桌上那叠乱糟糟的账册上。
朱漆描金托盘里的酪浆早已凝成奶皮,她望着黄绸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宫正司」三字,忽然轻笑出声。
“黄公公这手字倒是越发长进了。”她指尖敲了敲账册,声音像冰面裂出的细缝,清冽里带着锐意。
“前儿个见着本宫时,不是还说曾扫过两年藏经阁么?”
垂手立在廊下的灰衣小太监猛地抖了下肩膀,黄规全堆着笑上前一步,眼角皱纹里还沾着未化的雪花。
“娘娘金枝玉叶,自幼读书识字,奴才们哪能比?尽管学了几年,也就这水平了。
皇上吩咐这部分宫务交由娘娘,奴才想着,怎么也得让娘娘先过过目……”
沈云舒漫不经心翻着账册,看着那些歪七扭八,有些甚至难以辨别的字迹,勾唇一笑:“赏。”
她忽然合上册子,从妆奁里取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蜀锦荷包,指尖在金线缝的莲子上碾了碾,“黄公公来回跑腿辛苦,这个给你买酒暖身子。”
黄规全眼底滑过一丝轻蔑,面上却堆出更谄媚的笑,伸手要接时,指尖突然被荷包里什么东西刺了下。
心脏忽然堵了两息,他僵着嘴角福了福身,倒退着出了门,靴底碾碎了阶前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