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灵山寺阴雨绵绵,小普跟着师父去山下医馆送药,刚到门口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个妇人跪在台阶上,拽着医馆大夫的衣角:“求求您再想想办法!我已经流了三个孩子了,这次要是再保不住……”
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去了。妇人瘫坐在地上,雨水混着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像极了小普曾在尸陀林见过的孤魂。师父示意小普上前,他这才发现妇人腹部微微隆起,却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那是民间俗称的“胎煞”,据说孩子的灵魂被前世怨气纠缠,难以足月降生。
“阿弥陀佛。”师父递给妇人一块驱邪符,“明日来寺里吧,让小普为你超度。”
次日清晨,妇人如约而至,身后还跟着个沉默的男人——她的丈夫。小普在偏殿设了法坛,点上安胎香,刚要念经,忽然看见妇人肩头飘着几缕黑气,形如爪痕,缠绕着她的脖子和腹部。师父低声说:“这是堕胎的婴灵怨气,聚成‘胎光煞’了。”
小普想起第四章遇见的婴灵,手心微微冒汗。他取出《长寿经》,刚念到“若有众生,生育男女,一切痛苦,皆得消除”,就见妇人突然抱住肚子惨叫,黑气化作婴灵的虚影,在她面前张牙舞爪。
“是你们……是你们不要我!”婴灵的声音尖利刺耳,小普这才发现,虚影不止一个,竟有三个之多,分别穿着红、白、蓝三色衣——那是妇人三次堕胎的孩子。
“不是不要你们……”妇人哭着蜷缩在地,“第一次是家里太穷,第二次是你爹怕丢工作,第三次……”她抬头看向丈夫,男人却别过脸去,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们等了好久才等到妈妈……”红衣婴灵扑向妇人的肚子,“现在又要把我们赶走吗?”小普这才注意到,婴灵们的手上都戴着银镯子,正是妇人腕上那对的碎片——原来她一直把堕胎的孩子藏在心里,却不知如何表达。
“停下!”小普猛地拍响引罄,“你们的妈妈一直在受苦,不是因为不爱你们,是因为不懂如何爱。”
婴灵们顿住了,红婴灵仰起脸,眼里含着泪水:“那为什么要让我们一次次投胎,又一次次被抛弃?灵魂是不是很便宜?”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扎进小普心里。他想起波斯商人的灵魂秤,想起阎罗王的生死簿,忽然蹲下来,平视着婴灵们:“灵魂不便宜,每一个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珍贵。你们的妈妈只是被‘迷障’蒙住了心,就像在黑暗里找不到路的人,不是故意要伤害你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白婴灵拽着妇人的衣角,妇人颤抖着伸手想摸他,手却穿过了虚影。小普取出佛珠,念起《堕胎婴灵超度咒》,只见佛珠发出微光,婴灵们身上的黑气渐渐变淡,露出原本透明的轮廓。
“跟我来。”小普起身,领着众人来到寺后的松树林——这里埋着无数无名婴灵,每个坟头都有小普亲手插的风车。他指着转动的风车说:“你们看,这些小菩萨们虽然没见过阳光,却知道用风来跳舞。你们的妈妈也为你们种了树,就在那棵银杏树下。”
妇人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小普笑了:“去年秋天,我看见你在树下偷偷哭,手里攥着银镯子碎片。”男人闻言猛地转身,眼里满是震惊——原来妇人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
“每一次堕胎,妈妈都像被割掉一块肉。”小普对婴灵们说,“你们看她腹部的黑气,其实是她心里的血。”他又转向妇人:“堕胎的业障像石头,压得灵魂喘不过气,但石头缝里也能长出花来——你们愿意一起种这朵花吗?”
妇人颤抖着点头,男人终于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小普让他们跪在坟前,用银镯子碎片埋下一颗银杏树种子:“这是你们的第四个孩子,他会用树根接住你们的眼泪,用树叶为逝去的小菩萨们遮风。”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原本阴雨绵绵的天空忽然透出阳光,照在种子上,竟冒出一丝嫩芽。三个婴灵的虚影渐渐聚拢,化作光点融入嫩芽,嫩芽瞬间长成小树苗,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像极了婴灵的眼泪。
“他们……去哪了?”妇人哽咽着问。
师父走上前,轻轻说:“去了该去的地方。就像落叶归根,灵魂归光。”
小普这才看见,每个婴灵消失的地方都留下了一颗晶莹的珠子,像星星碎片,落在小树苗周围。
午后,小普在禅房为妇人抄写《护诸童子陀罗尼经》,忽然听见窗外有孩童的笑声。他探头望去,只见松树林里的风车转得飞快,阳光穿过叶片,在地上织出无数光斑,像一群玩耍的孩子。
“小普,你知道为什么婴灵的怨气最难化解吗?”师父走进来,手里端着安胎药,“因为他们还没学会恨,就先学会了爱。”小普想起红婴灵问“灵魂是不是很便宜”时的眼神,心里一阵发酸——原来最痛的不是被恨,而是明明被爱,却不得不离开。
夜里,小普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银杏树种子,被埋在黑暗的土里。他看见无数婴灵的光点围绕着自己,像萤火虫一样温暖。光点们轻声说:“谢谢你让我们知道,妈妈的爱不是迷障,是星光。”
梦醒后,小普摸出笔记本,画了一颗发芽的种子,周围环绕着三个光点。他写道:“胎光非煞,是未绽放的花。执念成障,爱能化光。”写完后,他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发现小树苗的枝叶间竟挂着几滴露珠,在月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婴灵们戴过的银镯子。
三天后,妇人来寺里还愿,小腹的青黑色已消退,脸上有了血色。她递给小普一个布包,里面是三只小银镯,每只镯子上都刻着“平安”二字:“替我分给那些小菩萨们吧,就当是哥哥姐姐送的见面礼。”
小普接过布包,走到松树林,把银镯套在小树苗的枝桠上。风起时,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几只麻雀。他望着跳动的光斑,忽然觉得每个婴灵都是一颗星星,暂时掉进了人间的泥沼,只要有人愿意点灯,他们就能重新飞回天上,成为永恒的光。
此刻,他终于懂得:灵魂的苦难从不是偶然,而是因果的镜子。但比因果更强大的,是人心的觉醒——当妇人放下羞耻与恐惧,当男人承担起责任,当婴灵们原谅了无奈,所有的执念都化作了滋养生命的养分。就像那棵银杏树,用伤痕累累的根,长出了最温柔的叶。
“小普,该去给孕妇送安胎药了。”师兄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普应了一声,提起药箱往山下走。路过那片松树林时,他听见银镯子的响声,忽然想起师父说的“同体大悲”——原来每个灵魂的救赎,都是众生共同的功课,而他有幸成为这功课里的一支笔,蘸着爱与慈悲,写下化解迷障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