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人生已经走过的这六十五年的匆忙岁月,刘娥应该是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一个出身于蜀川平贱之家的孤女且是以再嫁之身入主后宫,但最后竟能成为压过当朝天子一头的天下至尊,这样的人生经历在帝制时代的女性世界里可谓是千古唯此一人,甚至放在男人世界里也唯有贫农出身的朱元璋能够压过她。而且,从赵恒晚年开始到刘娥自己寿终正寝,刘娥实际掌控宋朝的朝政大权将近二十年时间,这已经超过了很多真正意义上的君王,可即使如此刘娥也还是有她的不甘和执念——当皇帝!做第二个武则天!
这份不甘和执念在刘娥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折磨着她,说得含蓄和隐晦一点,这就像是一座早就想要喷发的火山在积蓄了足够大的能量之后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法或者不能喷发。这种现象如果在一个人的物理和生理层面持续发酵,其最后的结果就是会转化为内在的自我攻击,最终导致其憋屈而死。说得直白一点,刘娥很有可能就是被这块心病给害得郁郁而终。如果她能在这方面没有那么重的欲念,那么她的生命完全可以继续延长,可这就是由她的性格所决定的宿命。
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的荒诞,有些东西明知它在伤害你,但你却甘之若饴,即使最后死在这上面也会说自己死而无憾。
北宋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在自己即将作别这人间之际,已是重病缠身的刘娥决定去参拜太庙,而且这次祭拜宋朝的赵氏祖宗却跟皇帝赵祯毫无关系。这一回刘娥是主祭,随同她一道前往祭祀的是皇太妃杨氏(赵祯口里的“小娘娘”,他真正意义上的养母)以及赵祯的第一任皇后郭氏,三个女人(皇太后、皇太妃、皇后)去太庙祭祖,身为皇帝的赵祯却被撇在一旁,所谓的牝鸡司晨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当然,如果说这些还能够让人忍受,那么刘娥决定这一次要以皇帝的服饰和礼仪去参拜太庙就让很多宋朝的臣子深感无法接受。刘娥本人在此之前不是没有穿过为她特制的女人式样的帝王服饰,也就是女式衮服,但那只是在她受册命以及加尊号的时候,其他时候她可是正宗的皇太后服饰,也就是“祎衣”,但这回她要身着帝王服饰去见赵宋的老祖宗。如此一来,朝臣们可就不干了。你刘娥就不怕天打雷劈吗?你还是赵宋的媳妇儿吗?这事你偷偷摸摸地干也就算了,可这回你竟然要以皇帝的装束去见赵宋的太祖太宗和你的丈夫,你这到底是想干啥?
群情激愤之下,不单是京城里的各位大小官员,就连中书省和枢密院的各位大佬也坐不住了,这其中尤以新任的参知政事薛奎(欧阳修的第二任老丈人)最为激动。他站出来问道:“敢问太后,你身着衮服去拜谒太庙,那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去呢?你到底是赵宋的皇帝还是赵宋的皇太后呢?到了太庙,你是行赵氏子孙的天子之礼还是赵氏儿媳的太后之礼呢?”
薛奎这一席话把刘娥问得是当场无言以对。可是,别以为这样就能让刘娥放弃,她此时已经管不了这些了,哪怕过把瘾就立马去死她也要到赵宋的祖宗面前去当一回形式上的皇帝,这事谁都不能阻挡她,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我刘娥为赵宋辛苦操劳几十年,而且我这个老婆子马上就要死了,我也不打算学武则天当皇帝了,我就只是想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去祭拜一下赵家的列祖列宗,这怎么就不行了?我又没篡他们赵家的皇位,我就想去给他们汇报一下工作,说说我这些年的不容易,这事我怎么就不能做了?我偏要这样做!我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相信很多男同胞应该深有体会,这女人一旦哭着闹着耍起性子来简直谁都挡不住。小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还可以视而不见或是棍棒伺候,可你敢对自己的女人用这种办法吗?真到了那个时候除了由着她,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除非她是要杀人放火。
当然,话虽如此,但刘娥在一意孤行的同时却也做出了适当的妥协和让步,而这种妥协和让步对于她这个皇太后来说甚至是极具侮辱性的,但即便如此她也认了,她与大臣们最终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正式参拜太庙这天,刘娥将在黎明时分身着皇太后服饰(祎衣)、头顶九龙花钗冠并乘坐天子的车驾玉辂前往太庙,而在进入太庙之后她将于天明时分改穿特制的天子衮服、头戴仪天冠前往大殿祭拜。
我们这里之所以要说刘娥的让步和妥协是带有屈辱性质的,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刘娥的这身只有帝王才能穿的衮服。 衮服是一个帝王出席或参加最为顶级的大礼时才穿的服饰,比如祭祀天地和宗祖以及冬至和正旦等重大节庆之时,在这套服饰上面一共绘制有十二个象征不同寓意的图章,简称“十二章”,分别是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fu)、黻(fu)。刘娥所做出的妥协和让步就是,她的这身衮服被减去了宗彝和藻这两种图章。
问题就在这里,在这十二图章里,宗彝象征帝王具有忠孝的美德,而藻则是象征帝王品行的高洁。大臣们的意思就是,你刘娥想身着衮服去太庙祭祀不是不可以,只要你承认自己是不忠不孝且品德败坏的女人,那么你就可以去。这就是大臣们所做出的最大让步,这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让步,而是有意让刘娥知难而退,毕竟有谁会承认自己不忠不孝且还品德败坏。可是,让这些宰辅大臣们大跌眼镜的是,刘娥面对如此奇耻大辱最后也竟然真的就忍了,她真的就同意了。点头的那一刻,刘娥不再顾忌什么颜面,为了实现魂牵梦绕的帝王之梦,她现在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她的尊严。
到了正式祭拜的这一天,刘娥的车驾在宋朝所有顶级大臣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庙之外。当已是风烛残年的刘娥在赵宋的祖宗神像面前跪下的那一刻,她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为了这一刻,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又走过了怎样的万水千山,历经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更是付出了怎样的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艰辛和代价?作为一个再贫贱不过的蜀川孤女,想要在注重世家门第的封建时代跻身上层社会本就难如登天,可刘娥不但进入了上流社会,而且还成为了天下至尊,这其中的艰辛历程也唯有她自己才是最深有体会。但是,不管怎样,她最终得偿所愿了,她的付出和辛苦为她赢得了她想要的一切,而这一切更是她曾经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
此时此刻,她作为一个女儿身却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和尊容与赵宋的三位皇帝相对而望,她的心中又悲喜几何呢? 她又会如何去定义和评判自己的这一生呢?
外面的那些大臣们恐怕此刻都在心里笑话我刘娥不忠不孝品行不正,可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刘娥是一个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孤女,但如今我却身着帝王的衮袍挺立在大宋三位皇帝的面前。我确实不忠也不孝,为了这一天,我舍弃了自己的父母,我没敢认他们。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世,我只能认了别人做我的父母,对于自己的生父和生母我只字不敢提,甚至不敢公开地给他们修坟立碑,只能让他们孤寒地长眠于地下。所谓不忠不孝,我刘娥理当受之。
至于品行不正,我割断了一对母子的人伦亲情,我抢了别人的孩子,还不让他们相认,甚至直到他们阴阳相绝之时也不让他们相见,如此所为我刘娥难道还不足以被称之为品行不正吗?这些我都认,而且我刘娥所做的恶事还不止这些,我虽然有恩必报,但也睚眦必报。寇准、丁谓、李迪、曹利用,这些曾经不可一世且对我刘娥的出身嗤之以鼻的人都被我踩在了脚下,凡是得罪我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不是什么圣人,更不是什么雄主,我只是一个因为曾经极度缺乏所以在后来才拼命索取的势利之人。我承认自己利欲熏心,我想要把整个世界都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我要成为天下至尊,那些挡在我面前的人都得被我一脚踢开,而我也真的做到了。
现如今,我刘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整个天下此刻都匍匐在我的脚下。可是,我刘娥就真的是一个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十恶不赦之徒吗?我的前夫龚美迫于生计把我给卖了,可我又是怎么回报他的?他成了我的兄长,成了皇亲国戚,他们整个家族都因为我而飞黄腾达,因为我真的感激他。如果不是他带我来到了开封并把我给卖了,那么我如今所得到的的一切都无从谈起。张耆收留了我,然后也是在他的帮助下我成了真宗陛下的女人,然后才有了今天的我。我对张耆同样是感恩戴德,我感激他,感激他赐予了我堪称传奇的人生后半生。直至今日,我也很难相信当初的那个被卖作婢女的刘娥竟然会是如今的大宋皇太后。
至于李宸妃,她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我亏欠最深的人,但这一切我却不敢去面对。在她的面前,我的灵魂永远都是跪着的,我此生有负于她且无以为报。这都是因为我的私心在作祟,说到底,我刘娥不过就是一个私欲过重的小女人而已,可要说我狠毒甚至是恶毒,这一点我绝不承认。
相比吕雉和武则天的那些令人发指的狠毒行为,我刘娥与他们差得太远。我何曾因为私恨而杀过一人?我何曾为了自己的野心而对赵氏宗族举刀相向?我又何曾将拥护和支持自己当皇帝的人给提拔到显赫的高位?在我的主政时期,下面的宰辅重臣有哪一个不是对赵宋忠心耿耿且能力和品行都属上乘的人?我何曾蓄意想过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这些我难道做不到吗?可我真的就去做了吗?我确实被权力和欲望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和心智,为了得到更大的权力以及满足自己的欲望,我做过很多的错事,可我自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是一个人性尚在、道德和良知尚存且做人和做事都还有底线的人,我懂得敬畏,我只是在尽我的人事,然后听我的天命。
没错,我承认自己在治国理政上或许不如吕雉和武则天,因为除了满足自己的权力欲,我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我更不是像太祖陛下你一样的神武大帝,我对开疆拓土这种事没有兴趣,也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是想守护好大宋现有的这些土地和子民并尽可能地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在我统治的这十几年里,大宋百姓未再遭遇兵灾之祸,劳民伤财的各种拜神运动也被禁止,商业和文教更是空前兴盛。我在这里可以自豪地说,我即将交给你们赵家子孙的是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富足和繁荣的大宋王朝。当年初登帝位的赵祯不过是一个才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孩,在我的调教和栽培下,如今的他已经长大成人且心性温良仁厚,我相信他在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代明君以不负你们的期望。
而我呢?我那凄苦甚至是绝望的前半生不说也罢,在我成为了大宋的皇后之后,我就真的是幸福快乐的吗?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当皇后的那一天,没有什么册封仪式,也没有文武百官的庆贺,更没有宣命于外廷,只有一张被送往了中书省的册命诏书,仅此而已。 事实上,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士大夫们对我的冷嘲热讽,他们自恃出身书香门第且高人一等,他们手捧经书动辄圣人语录,可他们实际上却无一不是与我同类的执着于追求富贵和名利的势利之徒。
先帝病危之时,皇帝尚幼,我作为一个后宫中的女人却不得不挺身而出肩负天下之重。都说我权欲熏天,可在那个关头和时刻,我身为大宋的皇后和赵祯的嫡母,我不站出来又还有谁能够站出来?难道真的要把大宋的江山交给丁谓和冯拯那样的人去管理吗?那样一来,谁能保证宋朝不会像后周那样被人取而代之呢?这些话我不说也罢,你们都是做过皇帝的人,将天下系于一身的责任和负累你们比谁都懂,我又复何言?
就这样吧!我刘娥这一生也将行至到头了,我这次就是想来告诉你们一声,我刘娥作为赵宋的媳妇,现在我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职责,你们赵家的江山很快将由你们的子孙来接掌,而我也到了应该谢幕和退出的时候了。我刘娥不过乃蜀地的一个孤女,如今我能来到这里并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这中间相隔是是几万里的风霜和雨雪,我付出了那么多,也忍受了那么多,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如此我这一生也可以说是死而无悔死而无憾!
我刘娥此生足矣!
公元1033年3月29日,也就是在祭祀完太庙一个月后,刘娥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享年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