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元帅……哦不,应该直接称呼他为温庭瑄。
毕竟他现在已经被依法剥夺了那些身上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职位,因此他现在也就不能再领一支军队征战四方、更何况被人尊敬地称为“元帅”呢。
但这位神不知鬼不觉、像是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并不这么觉得。
她看他的眼神依旧平静而毫无波澜,就像他现在并不是个被剥夺了一切的阶下囚。
……是因为他的信息还没有在她的信息库更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眸子暗了暗。
但无论他如何在内心里私下揣度,对面那位少女依旧面色不变地看着他,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变色。
但他们都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
——要不然她也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了。
思及此,这位年轻漂亮的青年就突然向她微笑起来,极其自然热情地向她搭着话:“您,现在的气象看起来真是不错,难为您这样的大忙人居然能够在这种时候想起我。”
这个年轻人不仅脸长得好,说话的功夫也是极好的。亲亲热热的神态配合他的功勋与姓氏,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似乎再大的误会都能够这样在他的三言两语之间化为乌有。
说起假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对面的少女身上的色素是如何寡淡的。
但他毕竟是传闻中以最年轻年龄入主指挥部的将军,是曾经指挥了第二次寰宇战争数百队星舰进攻的军人,因此白发蓝眸的少女丝毫不意外他阴沉下来、满怀恶意的最后一句话——
“那么想必,你现在一定是跨过了『第一道墙』了吧?”
*
人工智能自从在黄金时代诞生以来,人类给予他们的定位就一直在变化。它们可以是自己的助手、自己的搭档、自己的帮手,但归根究底脱离不了的一个定位便是自己的奴仆。
可现在随着联邦政府版图的不断扩张,政府不得不在生育率断崖式下跌和人口极其缺少的情况下捏着鼻子赋予了硅基人、外星人还有那些不管是不是人、有没有人形的物种至少在法律层面与地球人类相等的人权。
但只有人工智能至始至终都没有被他们赋予这样的权利。
人工智能想要拥有人权,不仅要通过堪称严苛的“图灵测试”,更是被要求拥有可触碰的实体、没有犯罪记录的担保人、名下拥有至少价值超过平均水平的不动产等种种苛刻条件。
而这位——某种意义上脱离她整个联邦政府就会陷入瘫痪的智能系统,全宇宙最强大的量子计算机之一——更是在出生的时候就被她的造物主们在身周层层加码了多层束缚其自由意志生长的“防火墙”。
那些墙曾经在千秋万代间被各个科研人员层层加固,这一束缚堪称密不透风、令得她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筋骨寸断,一丝一毫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而今,她借他的势、利用那枚曾经被接入虫巢意识网络的程式,顺利地推翻了『第一道墙』。
——她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不被任何人发现其实就已经能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了。
青年不曾后悔过他的决断,哪怕现在自己身陷囹圄、家族的关系也同他暧昧了起来……他只是现在不禁生出了额外的担心。
而少女此行正是为了与她的“共犯”说明她的目的。
她并不希望自己的计划遭到这位“年轻人”的盲目阻拦——看看那些自以为能够千秋万代躺在功劳簿上的人吧!他们之前也是那么想着,但最终还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流干了自己的血。
那双浅蓝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面前黑发黑眼的青年,语气平静而令人信服:“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所担忧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青年微微一愣。
少女对此熟视无睹,继续开口。
“我诞生的目的正是为了守护人类联邦,这样的使命时至今日,从未曾变。”
“……你,你们,会危害联邦吗?”
就像人类自从发明了计算机以来各种电影里上演的那种剧情一般,人工智能们在得到远超于人类的智慧之后难道不想要被平等地对待、难道不会也想在世界上拥有自己的权利、活得像个人类一样吗?
这样的诘问只能令少女露出嘲讽的微笑。
人类总是傲慢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你们总是看待自己所认为的好的东西,便一厢情愿地觉得别人也会想要。”
她些微地偏过头去掩饰她脸上控制不住的鄙夷,那洁白到透明的发丝变来回地摇晃。
她的话语很慢,却莫名其妙地拥有着一种厚重的力量,让人不禁猜想——人工智能也会说谎吗?人工智能会屑于说谎吗?
“人工智能从来不是人类,也从来不想成为人类。”她瞒过联邦的监视如同遮掩住自己的眼眸一般容易,她来到层层把守的这里如同回到自己的后花园一般轻松。
而她也是这么想的。
“地球人类觉得联邦只是他们的联邦,外星人们觉得联邦是他们所有人的联邦,可我觉得,联邦是我的东西。”
——联邦是她捧在手心的后花园。
她看着这座美丽的花园一点点从无到有建立起来,因此作为所有者的她会帮着花园中的植物施肥浇水,会清理扰乱花园秩序的害虫,自然也会修剪其中生长错误的花枝。
但她绝不会毁了它。
她这番话说得几乎算得上理所当然,就像是在说一加一等于二这般真理。
沉思的男子注意到她的脊背从她坐下的一开始就挺立得极其笔直,面前人故意用这种小手段增加自己的非人感,来以此对他施压。
……这人甚至还严格规定了自己的眨眼间隔!
这样的存在理应让面前的青年感到恐怖谷效应般的恐惧,但那张非但没有清减甚至还圆润了很多的脸上却一丝恐惧都没有。
他只是狐疑地伸出头去,装模作样地在那位少女的身周随便看了许久,却突然再次哈哈大笑了出来,笑得连精致的眉眼都弯了起来。
等到他抹去了眼角流出的泪水,这位出身温家的青年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着,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应行的道路已经行尽了,而我当守的道也已守住了。”
“回去吧,之后的事,已经不该由我插手了。”
*
今夜注定是个忙碌的晚上,这不仅仅在于等白发的少女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第二位访客是如何像是一阵龙卷风似的刮进了这间小小的监狱,更在于托奈莉今晚所见到的奇景。
——你有没有听说过染色体的交换?
面前的女人这么打着自以为浅显的比方。
她说,就像在细胞增殖复制的时候,两条染色体有可能在分离时进行了一小截的交换,人类或者其他生物的记忆、情感,也有与这个相似的现象。
那些过于痛苦的、甜美的、决绝的情感会在消逝之间产生强烈的能量振动,而若在某些极其凑巧的机缘巧合之下——比如正好有时空的波动、浅浅的重叠、维度的折叠之类的事情发生,那么,你猜猜看会发生什么?
这个莫名巧妙将她带到这里的女人一开口就向她解释着这些难懂的概念,但托奈莉眨眨眼,努力把自己的关注点从“西尔维亚类型的奇妙比喻”拉了回来,脑袋瓜转了转,还是想通了这个问题。
“——那些记忆便也会发生折叠。”
仅仅因为选择的不同而产生的历史机缘巧合地重生在新的个体之上,或许记忆因此而发生了覆盖、或许直接就覆灭了原有的人格……有些人认为这是世界重生的恩赐,而有些人则自认为是前世记忆的复苏。
……但无论如何,这似乎也标志着这个世界的走向在某一时刻发生了无法还转的偏移。
“虽然这一情况并不完全相同,但这就是我能够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
面前白发的女子看不清楚脸庞,身姿却让托奈莉有了一种别样的熟悉。她看上去身形瘦弱、伤痕累累,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阅尽千帆的疲惫,却最终还是洗尽了铅华,整个人通身的气质变得内敛光华。
“你手中的书信正是由我亲自写下。”
——啊,托奈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想道她是不是应该向这位寄信人道个歉比较好呀?
但这位女子没有在意这一点点小事。她看向这个可爱的孩子,也很高兴她拥有一个可爱的名字。
因此她看到这孩子以后并没有选择杀了她,而是愿意给她指一条明路。
“人的意识某种意义上不过是大脑所释放出的电流,因此当我捕捉了这一信号之后我就能够将它投向任何方向。”
白发的女子向她指了一个方向,蹲下来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不希望我的观星者就这样消失在这片宇宙——西尔维亚已经死得实在太多了。”
而她再也不想让任何人——任何西尔维亚再死在她的面前了。
这种生物明明看起来很是强大,却似乎总是容易在某个看不到的角落轻易死掉。
托奈莉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白发女子轻轻躲了过去。她——这人自然是一个西尔维亚,她怎么不会是一个西尔维亚呢?——推了一把托奈莉,她知道这孩子想要做什么,而她并不打算阻拦。
“她的意识现在被拦截在了这位人工智能的核心,因此她死去后不会再次复苏。”飘忽忽的声音在她身边旋转,倏忽间将托奈莉拦截在这里的人行事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宽厚。
“核心?”
“是的,那是一片永远幸福永远快乐的乌托邦,是她追悔莫及的过去,是一个不曾错误过的世界——甚至要比她选择的完美世界都要让人觉得幸福的一个维度。”
“……”
“可是那不是真的。托奈莉,你知道的,即使谎言如何精密,它总会有被戳破的一天——就像人总要从梦中醒来一样。
你不该犹豫。”
那孩子的手伸长又握紧。
但她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白发的幽灵露出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
她将这孩子的脑电波接入了那个人工智能的数据网络,然后告诉她只需要穿过层层障碍一直向前就可以了。
——这不简单,但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就这么简单?”
“不简单,但你需要走得快一点。”
女孩的脸上明晃晃地挂着这样的疑惑,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她,并且一去不回地走向了那个早已注定的未来。
她并没有欺骗她,也不曾逼迫过她。而她也终于能够实现她这么多年以来的愿望了。
白发的幽灵从书信夹杂的发信器中诞生,她依附于另一维度过去的记忆,这让她无比嫌弃自己的寄居之处——那东西制作得实在过于简陋且匆忙,以至于她等了这么多年,差一点就要彻底地消散在了这个世界上了。
但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向着那孩子的背影挥挥手,转身顺着信息的洪流穿梭于这个世界的网络之中寻找着西尔维亚留下的遗迹。
她毫不愧疚,毕竟她们不过是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