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组织,任何国家,都会面临管理上的难题。
尤其是管理的范围大了,管理的人员多了之后,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袁绍当年只是管理自己,以及自己身边一小撮的人的时候,管理得多好?即便是都挂节东门了,属于大汉叛逃人员了,依旧还有人跟着袁绍,不离不弃,包括后来叛逃到了曹操之处的许攸。
然后袁绍地盘一大,问题就多了。
而袁绍的管理模式显然不适应团队大了,地盘多了之后的局面。
这就像是运输网络。
原本节点少,周转快,有些什么问题很快就能传递到上面,上面也能很快的解决下面出现的问题,但是等节点多流程繁琐之后,很多问题就会被卡在某个地方,不一定都是有意的,只不过流程没得到改进之下,就会在某个地方出现拥堵。
所以,当年曹操就在等着袁绍出现『拥堵』,不一定是乌巢,或许是某个其他什么地方。
而现在,曹操同样也在等着斐潜出现『拥堵』。
这种『拥堵』,不是斐潜不想要出现就不会出现的,越是长期的运作,越是战线的拉长,便是越容易出现这些问题。
曹操为何能在劣势之中仍坚信胜利?首先就算是曹操自己剩下一滴血,但是依旧还有雷火烧绳的可能性,不是么?
其次,曹操对于人性,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自己遭遇了几乎是各种各样的背叛,从酸枣到扬州,从兖州到豫州,几乎每一步的提升,背后都有人在背叛他,甚至有好几次都是深陷险境,九死一生,所以现在有比之前曹操遇到的险境还要凶险么?
最为重要的一点,曹操现在收缩阵线了。
曹操擅长在混乱的局面之中,利用战术灵活性与指挥优势,集中精锐兵力发动突袭。而现如今斐潜出了潼关,进了河洛,下一步战线就会越拉越长,而这对于斐潜后勤以及侧翼的防御要求,韧性传输,都将面临极大的考验。
当然,这都是曹操的设想。斐潜有没有这些问题,就算是有问题能不能暴露出来,以及暴露出来之后曹操能不能抓得住,都是不确定的。
就像是乌巢。
曹操现在就在等着『乌巢』。
这一次的行动代号,也就叫『乌巢』。
骠骑军在河东关中河洛地区连续取得了胜利之后,曹军山东中原一带遭受士气低迷,军心涣散,但是也带来了一个好处,就是渐渐的开始两极分化了。
原先山东是暧昧的……
此刻要想扭转危局,最迫切的事是稳定军心,鼓舞士气,把各方势力紧紧团结在一起。
为此,曹操趁着天子授予他大将军的名义书告各方,召集他们共同商讨挽救社稷之策。
在防御策略上,虽然依照曹操的办法实施,依旧是困难无比,但是至少是当下唯一的办法。
而这些被曹操召集而来的士族大姓,地方代表,也同样清楚,现在仅仅靠曹操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力量是无法守住汜水关的,也无法挡住骠骑军平定天下的脚步。
首先向曹操表示善意的,就是江东。
虽然曹操也知道,江东二愣子的『善意』,随时都可能会转变成为捅向自己菊花的匕首,但是在眼下这样的局面之下,曹操也只能表示欣喜的接受,并且给与充分的肯定,上表请天子加封江东二楞。
投桃报李的行为,也使得江东开始抽调兵力,准备配合曹军抵御川蜀方向的兵卒。这就使得曹操可以稍微将南线的问题放一放。
现在崩塌的比较厉害的方向,是北线。
冀州如今烽烟四起。
袁绍之前留下的烂摊子,在曹操手中还没来得及整理规划好,就遭遇了新的破坏。这一方面是冀州这种地方,小庄园经济体的独立性袁绍无法根除,曹操也来不及处理,另外一方面则是冀州地方乡绅的胳膊腿都在东汉两百年时间里面养粗了,觉得可以和中央朝堂谈一谈条件,掰一掰手腕了。
袁绍之前确实是已经倒下了,但是冀州和豫州已经形如水火,想要让他们就这么简单的握手言和,然后调头对付斐潜,和谐共处,便是曹操一肚子的主意,也是无可奈何。
这在曹操进军关中的时候,表现的更加的明显。
崔琰在豫州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荀彧等人的默许。
这就像是在切割。
疼痛,并且血腥。
如果曹操能活下来,那么这些切去的血肉就是新生的契机。
所以现在,曹操不惜一切代价,就是要活下来。
只要能活下来,那么之前的切割就有了意义。
只要能活下来,那么就等于是将斐潜拖在了河洛,拖在了兖州。
之前曹操四路大军齐进,耗费的军资军粮有多少,那么现在骠骑军也同样要消耗多少!
虽然现在这个阶段斐潜的总兵力人数是比当时的曹操少,但是当下斐潜的战马数量比曹操多!
一匹战马,顶得上五个人的口粮!
一旦斐潜的财政顶不上,那么『乌巢』也就不远了。
想要守住汜水关,仅仅靠加固汜水关的防备,工事,是不够的。
至少在曹操见识到了斐潜在潼关之处展示出来的火炮,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利用黑石关,巩县等作为汜水关的前置『工事』,一步步弱化,消耗。
因为曹操清楚火器火药的最大弱点。
不可再生。
炮弹打出去,就是打出去了,火药用了,就是用掉了。
所以现在曹操就是防守重点,放弃边缘。
这也使得曹军原本过于宽阔的阵线一下子就缩短了起来。
正面和南线还好一些,而北方的要点邺城,却让曹操有些忧虑。
邺城如果失守,就意味着骠骑军随时可以越过大河,进攻曹操的豫州腹地,但是抽调兵卒援救邺城,在现在这个阶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因为冀州也同样是需要做出『切割』的……
在骠骑军展现出了强大的威胁之下,曹操和孙权之间的关系迅速升温。从整个局势上来看,如果曹操和孙权能够齐心协力,在骠骑军进攻山东之时,江东军和曹军联手在荆州打出一片新战场来,向北可以进军武关袭击关中,向西可以二次进军川蜀,如此一来必然就可以导致骠骑军侧翼告急,甚至影响到骠骑军的正面战场。
但是……
事实上不太可能。
因为曹操和孙权,实在是没有什么合作基础。
若是袁绍当时没死,而斐潜又是强敌,说不得袁绍和曹操就合作了,而且还能合作得不错,毕竟两人之间有交情。而曹操和孙权之前没有,之后也不可能有什么交情,又怎么可能会默契到一起去?
……
……
春雨发芽,夏雨拔苗。
夏天的雨一下,田亩里面的庄禾几乎就是一天拔高一节的模样,转眼之间就齐刷刷的抬起头来,挺直了腰杆,在空中舒展,微笑。
当今天下究竟是姓什么,究竟是刘,还是曹,亦或是斐,他们之间的区别,或许只是在农民耕种的粮食最后会送到哪一家的仓廪里面而已。
人都是需要吃饭的,只要活着一天,就需要吃一天。
河东重新归复到了三色旗帜之下之后,也不可能长期的陷入混乱之中,必然还是要归于生活,重新将吃饭的碗端起来。
裴氏被拆散了,一部分去了西域,一部分留了下来。
这么做,有很大的好处,首先河东就没有了所谓的『领头羊』,荀谌推动新的田政,也就自然没有了谁敢于跳出来和荀谌对着干,或是阳奉阴违搞什么小动作。
但是坏处同样也有。
如果裴氏依旧是河东之首,那么只要裴氏点头,地头蛇配上过江龙,几乎就没有什么人敢作祟了,但是现在地头蛇被砍成两节,半死不活的,只有过江龙,未免有些地方就顾不过来。
荀谌这一段时间,工作的重心都是放在恢复生产上。
从某个方面来说,荀谌做的事情很正确。
早一天恢复生产,就能早一天的提供粮草支持,也就可以为下一个阶段的骠骑军进攻添砖加瓦,而不是成为累赘。
但是荀谌毕竟不是三头六臂,失去地头蛇的有效支持,需要荀谌集中处理批复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有一些细节问题,就容易被排到了后面,甚至拥堵在某个环节上。
曹休死了。
夏侯惇还活着。
斐潜没有杀夏侯惇,是想要留着夏侯惇钓鱼。
这一点,夏侯惇自己也清楚。
但是夏侯惇也想要脱钩。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多的悲伤,亦或是悔恨,都没有用。
夏侯惇在短暂的悲痛之后,就重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
他是一个『投降者』,但是又不是简单的『投降者』。
斐潜知道这一点,荀谌也同样知道。
所以夏侯惇不管是在哪里,身边都是有骠骑兵卒,名为护卫,实际上是监视。
但是夏侯惇依旧相信自己能找到办法,亦或是他相信曹操能找出办法来。
因为那是曹阿瞒。
荀谌不可能每一天都盯着夏侯惇,而且作为降将,夏侯惇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日常的行为也不会被特意限制。
毕竟之前拿着夏侯惇当成是招降曹军的招牌。
不过就仅仅是招牌而已,实际上的事务是不会让夏侯惇插手的,因此夏侯惇几乎每天就是早起锻炼,然后带着护卫到市坊内吃饭,然后回来,下午或许再去一次市坊,也有可能不去,若是刮风下雨就全天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一开始的时候,那些骠骑兵卒还天天虎视眈眈,监视着每一个和夏侯惇擦肩而过的人员,甚至连夏侯惇经常吃饭的市坊之内都明里暗里筛查了好几遍,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也就渐渐地有些松懈了。
这是人之常情。
如果说夏侯惇能够时不时的搞出一些花样来,这些监视夏侯惇的兵卒当然就是时时刻刻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但是现在夏侯惇天天吃饭逛街,重复单调乏味之下,对待夏侯惇的行为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关注度了。
随着河东生产生活秩序的恢复,市坊之内的活力也渐渐重新焕发出来。
夏侯惇经常去的酒肆就是市坊之内的其中一家,没有什么特别高大上的名称,就是简单的叫做牛记酒肆。
最开始的时候,荀谌以为这牛记里面潜藏着曹军的奸细,但是仔仔细细核查过了许多遍,甚至派遣了伶俐之人充当了牛记酒肆的伙计,结果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
夏侯惇就是到牛记里面喝一点酒,吃一点饭。从不喝醉,即便是偶尔与旁人说话交流,也没有避开监视的兵卒。
这一日,夏侯惇便是又来到了牛记酒肆,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
店家老板甚至不需要夏侯惇特别吩咐,便是将夏侯惇经常点的菜品送了上来。除非是夏侯惇要求换菜,否则就是一句『老样子』了事。
掌柜也知道夏侯惇这个人,甚至因为夏侯惇之前来吃饭喝酒被有闻司带走问话,即便是后来没有什么事情重新回到了店铺里面,但下意识的也不愿意在夏侯惇多待。
夏侯惇没在意这些。
因为夏侯惇到牛记来,只是为了多一个接触外界的窗口。
夏侯惇一边静静地想着,一边啜着酒,吃着饭。
夏侯惇与曹操的关系,非常密切。
这种建立在血缘上而形成的信任,再加上自从曹操起兵就追随着曹操,是其最为核心的班底成员之一,他在曹操阵营中地位极高,不仅是武将,还曾担任地方行政长官,参与屯田等内政事务,深得曹操信任。
因此夏侯惇对于曹操的忠诚,毋庸置疑,所谓的投降,也不过是夏侯惇的权宜之计。
夏侯惇刚烈,但是并不代表就勇而无谋。夏侯惇与曹操的之间,既有血缘纽带,也有政治利益的高度绑定。夏侯氏与曹氏政权深度捆绑,荣辱与共,所以夏侯惇从一开始的政治立场,就没有太大的动摇空间。
对于夏侯惇来说,他错误的判断了局势,使得他原本计划的策略基本上都落空了。
曹军降兵确实有很多,但是真正能像是夏侯惇这样,即便是受到了优厚的待遇,依旧想要回归山东中原,重新回到曹氏之下的并不多。
夏侯惇高估了曹军兵卒,对于曹氏,对于天子的忠诚度,也错误的以为儒家礼法的『忠孝』,能够贯彻到普通曹军兵卒身上,所以在曹休准备『反叛』的时候,夏侯惇选择站在了『暗处』。
原本以为这一明一暗,最是稳妥,而且夏侯惇也确实做好了被刀斧加身的准备。
结果么……
夏侯惇原本以为很妥当的计策,在斐潜眼里漏洞百出。
一想到这些,夏侯惇就将腌菜帮子咬得咯吱响。
一杯酒灌下,长出了一口酒气。
斐潜同样知道夏侯惇不会真心投降,但是不管是当悬挂出来的马骨,亦或是用来钓鱼的诱饵,都是不错的。
夏侯惇其实在曹休死后,考虑过很多。
首先就是绝食,自杀,用以明志。
可以用死来保全家族和名誉,一方面是符合当时士大夫的忠烈观念。明确拒绝斐潜的一切劝降,以绝食、自刎或公开自戕表明立场。另外一方面也可以通过临终遗言来强调他对曹操的忠诚,并呼吁斐潜的阵营之中的『汉臣』反思什么才是『忠孝』。
这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不仅可以避免家族因投降而遭牵连,同时为夏侯氏和曹氏留下忠烈之名,巩固政治联盟的合法性。还可以顺带削弱斐潜的后续手段,比如斐潜就不能假称夏侯惇投降了来打击曹操士气,也可以减少曹操的决策压力等等。
但是问题在于自杀,是属于『一次性决策』。
而且关键是选择的窗口很短,一旦错过了,再次选择就失去了其意义。
所以,夏侯惇在初期没有自杀之后,退而求其次最优策略就是公开辱骂斐潜,破坏所谓的骠骑『劝降』的表象,鼓动曹军其他降兵反叛,激怒斐潜将其斩杀。
可惜,曹休来了。
曹休先选了这个策略,而在曹休死后,夏侯惇再选,就等于是有些……
于是现在剩下给夏侯惇的策略,也就是表面上接受软禁,礼节性合作降低斐潜一方的戒备,伺机联络曹操,制造逃脱机会。如果能成功逃脱,那么夏侯惇就可回归曹营继续效力,其政治价值与军事经验得以保留。同时在假意周旋的期间所获得情报,也可以成为曹操下一阶段战略的参考依据。
不过,这个策略最难的,就是怎么『逃』?
仅仅依靠夏侯惇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
夏侯惇现如今只要不是恶劣天气,就会到市坊上吃饭,目的就是找到机会接触曹操派遣而来的人员……
吃得差不多了,夏侯惇抬头望了望天色,便是准备起身,但是在起身的时候,不小心将悬在腰间的佩囊掉在了案几底下。
夏侯惇愣了一下,便是俯下身子去摸。
餐桌是席坐的,因此案几很矮,所以摸起来格外费劲。摸了好半天,他的手这才碰到佩囊的穗子,正要拉过来的时候,夏侯惇的另外一只手在桌案下方似乎摸到了一些什么凹凸不平的痕迹。
最初夏侯惇以为只是桌案底面制作上的粗糙,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桌案两面都上了漆,怎么可能忽然就有这些凹凸?而且这凹凸之处,还有木刺毛边,显然是才被刻上不久的。
凹凸不平之处,像是用什么东西刮出来的……
夏侯惇摸索着,忍住趴到桌案之下去看的冲动。
因为他知道,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平常的小动作或许没人注意,但是像是什么反常的行为,就一定会引发监视者的警觉。
所以夏侯惇就坐在那边,用袖子的掩护,慢慢的摩挲着凹凸的记号,然后在脑海里面拼出了形状。
像是一个箭头。
箭头指引的方向是……
夏侯惇顺着箭头指出的方向,往窗外望去。
他看见了乔装的乐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