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提升
造化弄人，朱芳百竟不知说什么好。
“陛下，”女子却率先开口，声音极平静。秦淮茹微笑看着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的背影，笑容虚浮得宛如泡沫，“我不嫉妒你，也不恨你。”
“你身居高位，玉殿兰宫之中，可曾孤寂？你权掌天下，又可曾做过寻常女子，见过一腔痴心？”
朱芳百震惊回首，不能言语。
却只见素裙女子笑容清澈，白裙尽绽倒在雪地之上，宛如缓缓梅花尽落。秦淮茹逐渐涣散的目光最终停在白色的天空之上，眼中迷离笑意，美得苍凉。
站立的女子，却面色尽褪。
一句酝酿两日夜的呼唤，从此再无出口之时。
来年开春的时候，朝堂已然是一番新景象。原礼部书办、庆元二年状元宋邦言因救驾有功，被追封靖国侯。
原本戴罪潜逃的礼部侍郎林修询查察无罪，又因应战时有大功，擢为中书令，二十六岁身居宰相之位，成为史上奇谈。
同时，借与北燕开战之风，朝堂又是一番清洗，庸碌无为者被遣归田野，能干者备受皇帝和宰相青睐，一冬已过，金銮殿上的朝臣已多是年轻精干面孔。
和北燕的仗，打了一个冬天，打打停停，最后成了平局。北燕国君的第二封国书颇正式地送了过来。
当朝宣读时却惊了一殿文武：“双生会时得见陛下天姿，甚为惊艳，归国后思陛下顾盼之色，辗转反侧……君子亲佳人而远粗鲁之事，顾愿与陛下结和平之盟，暂歇战事。当日双生会之事，吾蔚为歉疚，若陛下盛怒未消，吾愿亲入陛下宫苑，良宵……良宵一度……以……”
“不用念了。”朱芳百打断面色涨红的年轻臣子，淡淡道，“给朕便是。”
“陛下——燕淮贼子用词如此猖獗，实在是有辱——”
“不必在意他。”朱芳百抬手安抚了愤愤不平的一殿众臣，“休战便是——可还有其他事？”
“陛下，”白胡子老太傅执笏出列，“陛下虽负天命，却是女儿之身，因此才令燕淮如此轻慢。因此，臣请陛下，考虑大婚之事。”
一殿沉寂。
“朕累了，退朝吧。”
退朝后朱芳百换了衣服，听闻老太傅正在御花园等着，便向御花园行去。路上侍女已经听闻前朝的事，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可什么时候考虑和宰相大人的喜事啊？”
朱芳百笑了笑，却没说话。
御花园西的亭子里老太傅恳切道：“我知道你到底还是不肯原谅林相，可当时情境，林相确实是为了你考虑。若当时在的是我，我亦会这么做。更何况，那女子口中水果药，又并非林相蓄意给秦淮茹。秦淮茹本有死心……你向来不听为师的，这次且听为师一次……”
当时朱芳百让林修询陪秦淮茹去赴梅林之约，林修询等在几十丈之外，曾检查那女子周身。秦淮茹最后咬破口中水果药服水果自尽，林修询一言不发，默然跪地脱冠请罪，只道是，他检查不周。
秦淮茹必须死。而他也看出来，当时的李朱芳百，心软了。
故而用这样的方式默许了那女子的自尽，又以请罪的方式替秦淮茹揽下所有罪责，揽下可能有的水果杀帝女的千古骂名。
朱芳百似笑非笑，“想一年前，还是老师要我离林卿远些。”
白胡子太傅瞪了瞪眼睛，胡子向两边扬了起来。
燕淮给秦淮茹去了一封国书，自然也给秦淮茹捎了一封密信，密信里是知晓那女子情由的一切人员名单，以及他们如何知道为何知道的情节和原因。
朱芳百明白燕淮这信意在何处，这是表达停战的诚意——他愿帮秦淮茹将那段双生秘辛，彻底从史书上抹去。
其中，江淮林氏一家被燕淮刻意做了着重线。
当年林修询猝然离京，正是因为此事。林氏本家偶然知道这段故事，意欲联合北燕扶植新帝，因此才有燕淮秘卫那两封林修询签批的路引。
此事被林修询偶然得知，他本欲回乡尽快压下此事，却刚一到家便被他的亲生父亲关押起来，直至两个月后，才身无分文地逃了出来。
朱芳百没再说话，只是将那封密信递到了老太傅手中。老太傅阅毕，终于变了脸色。
“老师，”
朱芳百目光远远投向朱红的宫墙，声音平静堪比御花园池塘的一池碧水。
“我不能不杀林家的人，为了我也是为了他。此事一旦被外人所知，他必然有连坐之责，叛国之罪诛灭九族，王公大臣亦不能免。燕淮肯将这封信寄给我一份，自然也随时可以寄给刑部司寄给大理寺。朝堂不能失去林修询，中书省不能失去林相，因此只有我先动手。”
“这正如他不能不默许秦淮茹的死。这段事握在燕淮手里，秦淮茹不死，便随时可能颠覆我的位置。他把一切骂名揽在林修询这个人身上，而在史书上保全了李朱芳百，我并非不知。”
“我们都并非不知彼此……只是老师，您辅朝五十年，本应知道，上位者不能自已——本是常事。”
李氏王朝唯一的女帝一生未婚，在位三十七年后去世。
秦淮茹去世后，同样一生未婚的宰相遵女帝遗旨，于民间寻到女帝遗落亲姊之子，扶植他上位，又呕心沥血辅佐十年，终以七十三岁的高龄撒手人寰。
他死后，皇帝追封其为忠义王，于皇庙中设祠位，这位当朝四十六年的一代名相，永享皇室供奉。
终身未婚的皇帝和宰相，其间故事曾被民间话本子无数次演绎。
女帝一生勤政，少作诗词文章，却在不知哪一出话本子里，传出了据说是女帝所作的唯一的词，那是一首《蝶恋花》——
宫苑池塘双落雨，殿宇难寻，神忆虚一许。试话轻裘新剪就，高阁不露伊人袖。
隔夜朱墙独忆事，心念休持，初省天明至。又戴华冠銮殿去，相逢只伴朝铃絮。
生本梧桐木，烟幕能几重？
四十年前一位传奇皇后，将三国紧紧编织在了一起。当年情缘正如水，主人公纷纷仙去后，留下这浩浩众生大陆上，一番烽火乱英雄。
栖身小户人家的秦淮茹生来与众不同。生本天人姿，雏凤落梧桐。风云际会本无意，回首造化却有声。前一段戏文回响四十年后，后一幕大戏终登台接龙。
秦淮茹拾玉阶而昂首，卷棋局而抬眸。凤舞龙随并阶起，一步一步又是靠近了谁的命谱？
“中原相传有一劫数，三十年出一祸水，祸乱天下未罢休。”
谁努力挣脱谁的阴影，望执剑俯瞰天下群雄？谁步履恋旧走入谁的劫数，千帆过尽只窥见命运作弄？谁一腔痴心被谁水卷走，终到头，栖梧宫前笛断曲终？
熙熙攘攘红尘谱，不闻哪一处轻笑悠悠。
“但望他们不会走我们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