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邈的暂停令像一柄双刃剑。它暂时扑灭了船坞暴动的明火,却也冻结了时间,将无数工人悬在了绝望与愤怒的油锅之上。
全球黑市的猖獗、船票特权的阴影、以及遥遥无期的复工希望,让“昆仑号”船坞这座钢铁丛林内部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形成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林薇身处风暴眼。作为船坞总工程师,她既要面对高层对进度的压力,又要安抚困兽般焦躁的技术团队,更要时刻提防着外围工人随时可能复燃的怒火。她几乎住在指挥中心,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神经紧绷如琴弦。
“林工,A3区主龙骨第七段钛合金支撑梁预制件,卡在3号物流通道末端了!”通讯器里传来物流主管焦急的声音,“输送带系统报警!好像是……人为卡阻!”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A3区是“昆仑号”主脊梁的关键节点,第七段支撑梁是核心承重件之一,重达数百吨。输送带系统是连接预制件工厂与组装区的唯一动脉。
人为卡阻?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立刻调出3号物流通道的监控画面。画面显示,在通道末端,巨大的钛合金构件形似一头搁浅的钢铁巨鲸,死死卡在了传送滚轮上。而就在构件后方不远处的控制室旁,十几个穿着普通工装、满脸戾气的工人,正用粗大的钢钎和撬棍,死死地别住了一处关键的传动轴!他们不是核心技术人员,正是上次暴动被镇压的d3区外围工人!
“为什么?你们在干什么!”林薇对着通道广播怒吼。领头的工人,一个脸上带着旧伤疤的汉子,抬头对着监控镜头,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疯狂:“干什么?讨个说法!凭什么他们的老婆孩子能上船(他指着远处核心区灯火通明的技术工生活舱)?我们的家人就只能等死?要么给所有工人家属船票!要么……这船就别他妈造了!大家一起烂在地球!”
“对!一起烂在地球!”
“砸!把这破带子彻底废了!”
工人们怒吼着,更加用力地别着传动轴。刺耳的金属扭曲声透过麦克风传来!
“住手!你们这是破坏!是犯罪!”
林薇又惊又怒。破坏输送带,不仅意味着关键构件无法到位,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物流系统瘫痪,甚至损坏昂贵的预制件!
“犯罪?我们连活路都没了!还怕犯罪?!”
伤疤脸汉子歇斯底里地咆哮。就在这时,更糟糕的情况发生了!伤疤脸汉子的话宛如火星溅入了油桶!在核心区边缘的技术工人家属生活区,一些听到广播的技术工家属冲了出来,隔着隔离网与外围工人对骂起来!
“你们这群疯子!想害死所有人吗?”
“有本事自己也去抽签!别在这里撒野!”
“破坏工程,你们的孩子也别想有未来!”
“放屁!你们的孩子有船票!我们的孩子有什么?!”
“打他们!这群吸血鬼!”
愤怒瞬间升级!石块、扳手隔着隔离网对砸!几个情绪失控的外围工人开始冲击隔离网的薄弱处!技术工家属那边也有人试图冲出来理论!
场面瞬间失控,混乱的肢体冲突爆发!安保机器人被推搡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非致命电击器在混乱中效果甚微!
“林工!冲突升级!A3区输送带传动轴应力值超载300%!随时可能崩断!”工程师的尖叫声从通讯器传来,“一旦崩断,修复至少需要48小时!构件可能永久变形!更可怕的是,失控的传动链可能像鞭子一样抽打出去,造成灾难性后果!”
林薇眼前一黑。一边是愈演愈烈、即将演变成血腥械斗的工人冲突;一边是价值连城的关键构件和岌岌可危的输送带系统!无论哪边失控,都是无法承受的灾难!指挥中心里乱成一团,警报声、呼喊声、冲突现场的咒骂声混作一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林薇。时间仿佛凝固。林薇的目光死死盯着监控画面:一边是混乱的斗殴人群,绝望与特权在钢铁通道里野蛮冲撞;一边是卡死的钢铁巨鲸,和那发出死亡呻吟、即将断裂的传动轴。
她猛地推开指挥椅,冲向装备区,抓起一件轻便的工程外骨骼和多功能工具腰带,同时对通讯器吼道:“通知安保!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分开斗殴人群!疏散通道两端人员!工程师组,远程切断3号输送带主电源!物理制动系统准备!给我争取十分钟!”
“林工!你要干什么?!那里太危险了!”
副手惊恐地喊道。林薇没有回答,她已经冲出了指挥中心,跳上停在门口的工程悬浮摩托,引擎咆哮着冲向了混乱的A3区。当她赶到现场时,安保部队正艰难地用防爆盾和催泪瓦斯分开斗殴的人群,场面一片狼藉。
而输送带区域,电源已被切断,但巨大的惯性让传动轴依旧在危险地呻吟、颤抖!物理制动器的液压杆正缓慢地试图抱死,但显然来不及了!
“咔啦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即将彻底撕裂的巨响传来!传动轴上一道巨大的裂缝瞬间蔓延!没有时间了!林薇将悬浮摩托停在通道入口,激活工程外骨骼。轻量化的合金骨架包裹全身,提供强大的支撑力和微助力。
她看准输送带上方纵横交错的维修钢架,化身一只敏捷的猿猴,手脚并用,在百米高的钢铁丛林间开始了惊心动魄的攀爬!
下方,是混乱的人群和安保的嘶吼;
头顶,是即将崩断的传动轴发出的死亡哀鸣!
冰冷的钢铁触感透过手套传来,百米高空的风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她没有向下看,目光死死锁定着上方那发出刺耳噪音的传动轴节点。港珠澳大桥沉管对接时那种精密到毫米、压力如山的感觉再次袭来,但这次,没有平静的海面,只有脚下的万丈深渊和沸腾的怒火!
“林工!危险!快下来!”地面工程师的呼喊带着哭腔。林薇充耳不闻。她攀爬的速度极快,外骨骼的助力让她在巨大的钢梁间腾挪跳跃。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心跳如擂鼓。
终于,她爬到了与故障传动轴齐平的位置。巨大的钛合金构件像一座小山悬在下方,而那根粗壮的传动轴,裂缝已经贯穿了三分之二!扭曲的钢钎还死死卡在轴承座里,是工人破坏的罪证,也是加速断裂的帮凶!
林薇迅速从工具腰带上取下高压液压扩张钳。她必须立刻顶住裂缝两侧,防止彻底断裂,同时要移除那些致命的钢钎!她将身体固定在钢架上,外骨骼的机械臂提供稳定的支撑。她小心翼翼地将扩张钳的尖端插入狰狞的裂缝中。
“吱嘎——!”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裂缝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张开,但撕裂的趋势并未停止!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腾出一只手,用激光切割器精准地烧断卡在轴承座上的钢钎。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让裂缝发出令人心颤的呻吟。
就在她烧断最后一根钢钎的瞬间——
“嘣!!!”
一声恐怖的巨响!失去了钢钎的别力,早已不堪重负的传动轴在惯性作用下,裂缝处猛地撕裂开一大截!沉重的传动链猛地向下沉坠,带动着巨大的构件也发出令人心悸的滑动声!
“林工!构件滑移了!”地面惊恐的喊声传来。千钧一发!林薇几乎是本能地将扩张钳的输出功率推到最大!
“嗡——!”
液压系统发出沉闷的嘶吼!扩张钳好似巨人的手掌,死死地撑住了即将彻底断裂的轴体!裂缝的扩张被硬生生止住!下坠的传动链和滑动的构件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暂时锁死!
但这也将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扩张钳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反作用力,她身下的钢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试图阻挡山崩的蚂蚁!下方,混乱的人群被这惊险的一幕和恐怖的声响震慑,冲突奇迹般地暂时停止了。
所有人都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百米高空上那个渺小却顽强支撑着钢铁巨兽的身影。林薇喘着粗气,汗水如雨般滴落。她透过外骨骼的头盔通讯器,将声音调到最大,对着下方死寂的人群,发出了穿透灵魂的呐喊:“看够了吗?!打够了吗?!”
她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撕裂黑暗的力量:“看看你们头顶!看看这艘船!它不是为了送走‘谁’的老婆孩子!”
“它是人类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是留给未来的唯一一颗种子!”
“你们在这里争抢船票,砸毁输送带,打自己人……然后呢?”
“要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要么一起烂在地球!”
“要么——放下拳头!拿起工具!把人类这点最后的火种,给我送出去!”
“一起烂在地球……”
“把火种送出去……”
这两句话,炸响惊雷,在死寂的船坞通道里反复回荡。砸在每一个仰头望着她的工人心上。
伤疤脸汉子手中的钢钎“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技术工家属隔离网后的咒骂声戛然而止。所有人,无论是愤怒的外围工人,还是惊恐的技术工家属,或是紧张的安保队员,都怔怔地看着百米高空上那个摇摇欲坠、却用身体和意志死死支撑着断裂轴心的身影。
那身影渺小,却仿佛承载着整个文明的重量。那声音嘶哑,却响若洪钟大吕,敲碎了狭隘的私怨。林薇感到双臂的肌肉在撕裂般的疼痛中颤抖,扩张钳的反作用力几乎要将她压垮。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着,目光仿佛燃烧的火焰,穿透头盔,灼烧着下方每一个人的灵魂。
“工程师组!物理制动锁死没有?!”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通讯器嘶吼。
“锁……锁死了!林工!撑住!我们马上上来!”工程师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下方,伤疤脸汉子猛地抹了一把脸,对着身边呆滞的同伴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操家伙!不是砸东西!是去帮忙!把那该死的支撑架加固!没看到林工快撑不住了吗?!”
“对!帮忙!”
“快!工具!”
“梯子!找梯子!”
人群的意志,在生死存亡与林薇那声嘶力竭的呐喊中,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外围工人和技术工家属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敌意,就近抓起一切可用的工具、材料,冲向输送带基座和钢架,开始自发地进行紧急加固!
断裂的输送带旁,不再是分裂的战场,而是为了同一个渺茫希望而拼凑起来的、脆弱却无比珍贵的——人类同盟。
林薇悬在百米高空,看着下方混乱却目标一致的救援场景,看着物理制动器终于艰难地、彻底地锁死了传动链,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一黑,剧烈的脱力和疼痛席卷而来。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仿佛看到“昆仑号”那冰冷的龙骨,在无数双手的支撑下,似乎……又向前延伸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