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清风客”惊鸿一现后,地宫的时间流速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花月影的全部灵识,都系于头顶那块冰冷的石板,每一次极其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心弦紧绷。然而,一连数日,再无异状。江别鹤依旧会来,有时审视她,有时对着她喃喃自语,内容无非是移花宫使者将至,他该如何应对,言辞间焦灼与野心交织。
花月影只是冷眼旁观,心中那份由花无缺带来的微末希望,在日复一日的死寂等待中,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熄。他是否真的察觉了她的异常?还是仅仅将她当作一件略有灵韵的古玩,看过便忘?移花宫少主,那样的人物,又怎会为一柄琵琶驻足?
就在她几乎要说服自己那夜不过是一场幻梦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这夜,江别鹤并非独自下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客人。那人身着锦袍,体态微胖,满面红光,言语间带着商贾的圆滑与江湖人的豪气,乃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古董商,姓赵。
“江大侠,您这地宫真是别有洞天,藏宝无数啊!”赵老板搓着手,一双精明的眼睛在地宫里四处打量,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定在了花月影所依附的玉石琵琶上。
江别鹤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面上却谦逊道:“赵老板过誉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私藏罢了。这柄琵琶,乃是我早年偶然所得,玉质尚可,雕工也还入眼。”
“何止是尚可!”赵老板几步上前,几乎将脸贴到琵琶上,啧啧称奇,“您看这玉,触手生温,光华内蕴,绝非寻常和田玉!还有这弦,银光流转,坚韧异常,怕是冰蚕丝所制吧?江大侠,此物……怕是有些年头,通了灵性了!”
花月影心中冷笑,这商人眼光倒是不差,可惜,与江别鹤一般,只看重其物,未见其灵。
江别鹤闻言,笑容微深,却不接话,只是道:“赵老板好眼力。”
赵老板恋恋不舍地直起身,压低了声音:“江大侠,明人不说暗话。三日后,那位贵人便要到了。听闻贵人雅好音律,尤其喜爱收集古乐器。若能将此琵琶作为觐见之礼,必能投其所好,对江大侠您……大有裨益啊!”
江别鹤抚须沉吟,目光在琵琶上游移,显然动了心。将这不听话的“妖物”送出去,既能讨好移花宫,又能摆脱一个潜在的麻烦,或许还能换取些实际的好处,确实是一举多得。
花月影灵体剧震!他们要将她当作礼物送出去!送给那个“贵人”,毫无疑问,就是花无缺!可若是如此被当作物品献上,她的命运依旧掌握在他人手中,不过是换一个囚笼罢了!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在花无缺再次到来之前,让他真正“听见”她!
机会,在赵老板离去,江别鹤志得意满地也准备离开时,悄然出现。江别鹤许是心情激荡,转身时宽大的袖袍拂过书案,将案几上一枚用来镇纸的青铜古印带落在地。
“哐当”一声轻响。
江别鹤脚步一顿,皱了皱眉,却并未弯腰去捡,似乎觉得为此等小事俯身有失身份,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向上走去。
石板,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地宫,再次只剩下花月影,以及……那枚滚落到紫檀木架旁,距离她不过三尺之遥的青铜古印。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花月影的灵识死死锁定在那枚古印上。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蔓延。
这地宫的“锁灵阵”禁锢着她的本体,让她无法移动分毫。但……若是以灵识强行催动外物呢?哪怕只是制造一丝微弱的响动,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传达到地面……
代价可能是巨大的。阵法反噬,灵体受损,甚至可能被地面上可能存在的感知敏锐者发现异常,引来灭顶之灾。
可是,不拼,便是坐以待毙,沦为他人掌中玩物!
拼了!
花月影不再犹豫。她将灵识高度凝聚,如同拧成一股无形的细丝,艰难地穿透“锁灵阵”那无处不在的压制力场,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枚青铜古印。
每前进一寸,灵识都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紧牙关,忽略那几乎要让她晕厥的剧痛,全部的心神都贯注于那一点。
近了,更近了……
灵识的细丝,终于触碰到了冰凉的青铜印身。
就是现在!
她猛地将残存的所有灵力,沿着那灵识细丝,毫无保留地灌注而去!
“咚……”
一声极其轻微、沉闷的敲击声,在地宫中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一股狂暴的反噬之力顺着灵识细丝猛地撞回花月影的灵体核心!
“噗——” 仿佛无形中喷出一口鲜血,她的灵识瞬间黯淡,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琵琶玉质本体上那温润的光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变得灰暗。她付出的代价,远超预估。
地宫重归死寂。仿佛那一声轻响,只是幻觉。
花月影的意识在无尽的痛楚与黑暗中沉浮,仅存的念头是:成功了吗?有人……听见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头顶的石板,再次传来了动静。
这一次,并非机关启动的“咔哒”声,而是一种更直接、更霸道的方式——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巨力作用在石板上,将其无声无息地向上吸起,挪开。
皎洁的月光,如同决堤的银瀑,瞬间倾泻而下,将整个地宫照亮了几分。
一道白衣身影,沐浴着清辉,悄然立于入口处。正是去而复返的花无缺。
他的目光扫过地宫,一如既往的冷静,随即,落在了那枚位置明显移动过的青铜古印上,最后,定格在紫檀木架上,那柄光华黯淡,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玉石琵琶上。
他缓步走下,来到琵琶前。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他看到了琵琶颈部那道裂纹似乎更深了些许,看到了玉质表面那不正常的灰暗。
他沉默着,然后,做了一件让意识模糊的花月影都感到意外的事。
他伸出了那双完美得如同玉雕的手,轻轻搭上了冰蚕银弦。
他没有拨弄,只是将指尖虚按在弦上。
然后,他渡过来一缕气息。
那并非内力,而是一种更为精纯、更为本源的力量,带着月华的清冷,与他身上特有的洁净气息,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潺潺流入干涸的河床,轻柔地抚过花月影那受创惨重、几近溃散的灵体。
剧痛在这股清流的抚慰下,奇迹般地稍稍缓解。那濒临熄灭的灵识火苗,得到了一丝宝贵的滋养,稳定了下来。
花月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聚起微弱的回应。不再是强烈的情绪,也不是复杂的意念,只是顺着那缕气息,传递过去一个最简单的、源于灵魂本能的音节——那是玉石轻叩、清泉滴落般的……
“……弦……”
无声,却有韵。
花无缺按在弦上的指尖,微微一颤。
他清晰地“听”见了。
那不是声音,是直接响彻在他灵识中的一道微光,一声回响。
他收回了手,也收回了那缕气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那奇妙的触感。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柄琵琶。
这一次,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探究、审视、惋惜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澈的了然,以及……一丝极其罕见的、名为“责任”的微光。
他知道了。这并非一件有灵性的死物。
这是一个被禁锢的、会受伤的、能与他交流的……生灵。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拾起那枚青铜古印,将其放回书案原处,抹去了一切痕迹。
最后,他看了一眼那光华黯淡的琵琶,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身形一晃,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月色,消失不见。
石板落下,月光被截断。
地宫再陷黑暗。
但这一次,花月影的灵识深处,却点燃了一簇真实的、温暖的火光。
他听见了。
他不仅听见了那声人为的轻响,更听见了她灵识发出的、微弱的弦音。
无缺初闻弦,知音已暗结。
她知道,她等待的变数,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