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窝村口窥异客 稚子纯真掩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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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窝村。 晌午。
日头正烈,驱散了山间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也将这片倚着滦河支流、窝在山坳里的村落晒得懒洋洋的。泥土夯实的矮墙,茅草或灰瓦覆盖的屋顶,歪歪扭扭的篱笆小院,鸡犬悠闲地在巷弄间踱步,偶尔有农人扛着锄头慢悠悠走过,一切都透着与世无争的宁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闭塞。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永远是消息和目光汇聚之地。几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正坐在树下的石墩上,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眯着眼,打量着那刚从山道上下来、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一家四口。
张简努力挺直了因疲惫而佝偻的腰背,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草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逃难的流民,尽管他衣衫褴褛、面色憔悴,背上还背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毫无声息的孩子。李氏跟在他身后,低着头,紧紧抱着另一个婴孩,脚步虚浮,几乎是被丈夫半搀半拖着走。
“哟,生面孔啊?”一个缺了颗门牙、嘴角耷拉的老婆子率先开口,浑浊的眼睛上下扫视着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打哪儿来啊?瞧着可不像咱这片的。”
张简停下脚步,扯出一个尽可能温和谦卑的笑容,对着几位老人拱了拱手,声音沙哑却努力保持清晰:“几位婆婆安好。在下张简,携内子与幼子,从北边来的。家乡遭了灾,不得已南下投亲,不料路径不熟,在山里迷了路,盘缠也用尽了,好不容易才摸到贵宝地。想讨碗水喝,问问路,若能行个方便,借宿一两日,容我们歇歇脚,定当感激不尽。”
他话说得委婉客气,姿态放得极低,这是他一路上早就想好的说辞。既不透露具体来历,也点明了眼前的困境,更容易博取同情。
几个老婆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另一个颧骨很高、眼神略显精明的婆子咂了咂嘴:“北边来的?啧啧,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逃难的可不少。投亲?投哪门子亲?咱河窝村就这么大点地方,可没听说谁家有这么标致的北边亲戚。”她的目光尤其在李氏虽然憔悴却依旧能看出清秀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张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唉,说是投亲,其实也是多年前的远亲了,只知道大致在这一带,具体村落还需打听。我们实在是……山穷水尽了,孩子也病了,求各位婆婆行行好……”他说着,刻意侧了侧身,让背后襁褓中张无尘那张过分苍白沉睡的小脸露出来一些。
果然,看到那病弱的孩子,几个老婆子的神色稍缓。那缺牙婆子叹了口气:“造孽哦……这么小的娃娃……瞧着是病得不轻。”她指了指村子东头,“村东头有间废弃的土地庙,虽然破败些,遮风挡雨还成。你们先去那儿歇着吧。喝水去井边自己打,吃的……”她犹豫了一下,“等会儿让我家小子给你们送俩窝头过去。”
“多谢婆婆!多谢婆婆!”张简连连作揖,李氏也跟着低头道谢,心中稍安。
就在这时,一直被李氏紧紧抱在怀里的张小鱼,似乎被这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吸引了注意力,停止了啃咬自己的小拳头,扭过小脑袋,睁着一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树下的老婆子们。
小家伙虽然也瘦小,但比起哥哥,脸色红润,眼神灵动,此刻安静下来的模样,显得格外乖巧讨喜。
“哟,这还有个小的呢?”那缺牙婆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脸上露出些慈祥的笑意,“瞧这眼睛,亮晶晶的,倒是个精神娃娃。多大了?”
李氏忙低声答道:“回婆婆话,刚满半岁。”
“半岁啊,瞧着机灵。”婆子夸了一句,随即又看向张简背上的那个,摇摇头,“那个是哥哥?唉,双生子吧?这身子骨可差得太远了……可得仔细瞧着点,这年头,娃娃生病可大意不得。”
张简和李氏心中俱是一凛,只能含糊应着。
正当他们准备按照指引往村东头去时,巷子另一头,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布长衫、瘦削精干、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者,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过来。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胡,眼神平和,却带着一种乡下读书人特有的审视味道。
“七叔公。”几个老婆子见到他,都收敛了些,客气地打招呼。
老者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张简一家身上,尤其是在张简背着的孩子和李氏怀里的孩子身上细细扫过,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威严:“哪儿来的客人啊?”
张简忙将刚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姿态放得更低。
老者抚着胡须,静静听着,末了,才缓缓道:“既是落难至此,村东土地庙暂且可以容身。只是村里有村里的规矩,莫要生事,也莫要胡乱走动。待孩子好些,问明了路,便早些离去吧。”他的话听起来客气,却带着明确的界限和疏离。
“是是是,多谢长者,我们一定守规矩,绝不给您添麻烦。”张简连忙应承。
老者又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似乎无意间在张无尘过分安静的襁褓上停顿了一瞬,却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踱步离开了。
张简和李氏这才松了口气,抱着孩子,在几个老婆子依旧探究的目光中,低着头,匆匆向着村东头走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尾,槐树下的议论才又响起。 “七叔公发话了,应该没啥大问题吧?” “瞧着倒像是正经人家落难了,就是那大点的娃娃,病得忒吓人了点,一点声气都没有……” “双生子是这样的,一个强一个弱,唉,看造化吧……” 那精明的婆子却撇撇嘴,压低声音道:“正经人家?我可瞧着那当家的,手上没甚老茧,不像常年干农活的,倒像个念过书的。还有那媳妇,细皮嫩肉的……北边逃难来的?哼,谁知道呢……”
这些议论,张简夫妇自是听不到了。他们找到了村东头那间果然破败但尚能遮顶的土地庙,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庙很小,神像积满了灰尘,供桌歪斜,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显然是以前也有路人借宿过。
虽然简陋,但比起荒山野岭、迷雾峡谷,这里已是天堂。李氏几乎立刻瘫坐在干草堆上,再也动弹不得。张简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张无尘解下,安置在最干燥的角落,仔细盖好那床唯一的破薄被,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是那片冰凉。
小家伙……似乎……比……之前……更加……沉寂了……连……那……极其……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又……轻了……一些……唯有……眉心……那一点……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淡蓝……星芒……在……这……昏暗的……庙宇内……极其……缓慢地……汲取着……什么……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机。
张简的心沉了下去。必须尽快弄到吃的,最好能找到大夫,或者至少打听到哪里有大夫。
就在这时,庙门被轻轻敲响。一个黑瘦的半大小子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黑乎乎的杂粮窝头,怯生生地道:“俺奶让送来的。”
张简连忙接过,连声道谢。小子好奇地看了一眼庙内的情况,尤其是角落里沉睡的张无尘,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了。
食物虽然粗糙,却足以救命。张简将窝头掰开,稍微用水泡软了,先试着喂张无尘。孩子依旧昏睡,只能勉强用指尖蘸着糊糊抹在他唇边,希望他能无意识咽下一点。随后,他和李氏才狼吞虎咽地分食了剩下的窝头,又灌了几口冰冷的井水,空瘪的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人也恢复了些力气。
李氏抱着张小鱼,小家伙对窝头没什么兴趣,倒是喝了些水,然后便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破庙,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不时扭动着身子想下地爬。
看着小儿子这活泼的样子,再对比长子的死寂,李氏心中酸楚万分,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小心看顾着,生怕他磕碰到。
张简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洒满阳光的、安静的村落。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平和景象。然而,他心中那根弦却丝毫不敢放松。怀里那卷皮纸如同烙铁般烫着他的胸口。七叔公那看似平和却暗含审视的眼神,村妇们的议论,都提醒着他,这里并非与世隔绝的桃源,他们必须万分小心。
无尘的“病”该如何解释?小鱼儿偶尔显露的异常该如何掩盖?还有那绝不能见光的皮纸……每一个问题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庙内。李氏正疲惫地倚着墙,试图哄睡有些闹觉的张小鱼。角落里,无尘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必须尽快弄清楚这个村子的情况,找到更安全的落脚点,以及……弄清楚这皮纸到底指引向何方。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李氏低声道:“夫人,你看好孩子们,我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些消息,或者……找点零活干,换点吃的。”
李氏担忧地看着他:“相公,小心些……” “放心,我有分寸。”张简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迈步走出了土地庙,融入了河窝村午后的阳光里。
他的背影,在平静的村落背景下,显得格外紧绷,仿佛一头被迫闯入陌生领地的困兽,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警惕着暗处可能存在的危险,也背负着无人能知的、沉重的秘密。
而在那破败的土地庙内,沉睡的张无尘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也……感知到了……父亲……离去时……的……那份……沉重……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