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九月二十,紫禁城笼罩在一场秋雨将至的压抑之中。乾清宫重帘低垂,烛火摇曳,映得御座上的天子面色晦明不定。
王承恩躬身趋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凿入寂静:“陛下,白莲教逆贼所用之火药,经天工院三位大匠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查验,已得确证——确系兵部武库司流出。”他略一停顿,喉头滚动,才续道,“其中……竟有三成是新型震天雷,本该直发辽东精锐!而今编号尽被抹去,踪迹难寻。”
“好——好大的胆子!”
朱啸猝然暴起,一掌猛击在龙案之上!上等紫檀木桌面登时炸开数道裂纹,案上茶盏震起,叮当乱响,余音在空旷殿宇中嗡嗡回荡。
“朕的火药!朕的震天雷!竟敢动到朕的头上!”天子眼中似有熔金翻滚,怒火几乎要焚毁梁柱,“王承恩!”
“老奴在!”
“传龙鳞卫千户赵虎!即刻!”
“老奴遵旨!”
不过片刻,赵虎玄甲未卸,带着一身深夜秋露,疾步奔入殿中,轰然跪倒在丹墀之下。冰冷的甲叶撞击声刺破凝滞的空气。
朱啸一把抓过内侍奉上的蟠龙金牌,步步走下御阶,直至赵虎身前。他亲手将那块沉甸甸、刻着“如朕亲临”四字的金牌,重重拍进赵虎掌心。
“赵虎!”
“末将在!”赵虎抬头,目光如炬,毫无避闪。
“此案,朕许你三权!”天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寒冰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可先斩后奏,三品以下奸佞,立斩不赦!
二,可凭金牌调派内厂一切力量,沿途官府、驻军,见金牌如见朕,任你驱策!
三,可破任何衙门禁地,胆敢阻拦者,以谋逆论处!”
朱啸忽然俯身,熔金色的瞳孔死死锁住赵虎的双眼,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危险的杀气:“若……遇三品以上者阻挠……”
赵虎拇指猛地向上一顶,“铿”的一声清越龙吟,绣春刀出鞘三寸,寒光乍现,映亮他半张坚毅冷峻的脸:“陛下!末将的金牌,便是斩立决!”
—— · ——
天启十三年,九月廿一,寅时三刻。
秋雨初歇,天色未明,整个京城还浸在湿冷的墨色里。兵部武库司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青石板路被昨夜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幽暗地映出二十名龙鳞卫挺拔如松的身影。
千户赵虎按刀而立,玄甲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冷铁寒光。他们腰间新配的“破虏铳”,枪管幽蓝,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压迫感。
“吱呀——”
沉重的开门声划破寂静。武库司郎中李守贞小跑着迎出,官袍下摆溅满了未干的泥点,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仓促与恭敬。
“赵千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连连拱手,“昨夜那场暴雨实在骇人,库房几处漏得厉害,下官正带着人抢修,一片狼藉,怕是污了千户的眼……”
赵虎面无表情,拇指缓缓摩挲着刀柄上的龙纹装饰,直接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李郎中,带路,查库。”
库房大门隆隆开启的刹那,一股浓重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潮湿的霉味、刺鼻的硝石味、还混杂着铁器的锈味,仿佛一只巨兽沉寂已久的口腔。
赵虎大步踏入,靴底踩在略显潮湿的地面上,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响。他随手从一个敞开的木桶里抓起一把黑火药,放在指间缓缓捻动。颗粒均匀,沙沙作响。
“新制的?”他头也不回,声音在巨大的仓库里显得有些空洞。
“是是是,”李守贞紧跟在他身侧,赶忙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前日刚到的湖广上等硝石,下官亲自带人验收的,绝无半点杂质……”
“账册!”赵虎突然厉声一喝,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李守贞浑身一哆嗦,慌忙示意手下。很快,三摞半人高的账本被小吏们吃力地抬到中央的条案上。龙鳞卫百户张三一挥手,几名精干卫士立刻扑上前,迅速翻查。霎时间,库房内只闻密集的纸页翻飞之声,如疾雨打窗。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三的眉头越拧越紧。他合上最后一本账册,转向赵虎,声音低沉:“千户,账面……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九月共计出库火药三百桶,其中二百桶发往宣府镇,一百桶存通州备用库。”他抽出几张附在账册后的文书,“有宣府守将王朴的亲笔签收画押,通州仓大使的官印也齐全无误。”
李守贞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脸上挤出几分委屈的苦笑:“千户明鉴,下官管理武库十年,兢兢业业,从无半分……”
话音未落,赵虎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脚踹向墙角堆放的一大块防潮油布!
布匹滑落,尘土飞扬。底下赫然露出五个蒙着尘垢的木箱!更引人注目的是,箱角竟沾着尚未干透的新鲜泥浆,与库内干燥的环境格格不入。
“开!”赵虎令下如山。
箱盖被猛地掀开。张三只瞥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冷气——
箱内,二十枚黝黑沉重的新型震天雷静静地躺在稻草中,但那本该刻有编号的雷体部位,却被用砂纸磨得斑驳不堪,彻底毁去!
“是天雷!”张三抓起一枚,手感冰凉沉重,“这批次号,本该在辽东军械库!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
李守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栽赃!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定是昨夜暴雨,有贼人趁乱潜入!对!定是如此!”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爬起扑向库房后窗,指着一处窗栓,“千户您看!这窗栓都被撬断了!窗台下的雨水还没干呢!”
赵虎缓步走过去,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那断栓的茬口赫然是崭新的金属色泽,没有半点锈蚀痕迹。
“昨夜暴雨,自亥时初至寅时末。”赵虎伸出戴着手套的指尖,划过窗台上一小片水渍,声音冷得掉冰渣,“而这水渍,分明是卯时之后才泼上去的!”他倏地起身,一把抓过李守贞的右手,将其拇指和虎口处亮出,在那厚厚的老茧上重重一按!
“李郎中,”赵虎的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玩味,“你这握笔杆子的文官,虎口这握刀剑磨出来的老茧,倒比边关厮杀十年的老卒还要厚上几分!”
李守贞浑身剧震,面无人色。
“锁拿武库司全员!”赵虎猛地甩开他的手,声如雷霆,“一个不准漏!押送诏狱,候审!”
—— · ——
诏狱刑房,九月廿三夜。
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一下,将赵虎的身影拉扯得忽明忽暗,投在斑驳陆离、浸满深褐色血渍的墙壁上,如同扭曲的鬼魅。
库吏王二被粗重的铁链吊在半空,鞭痕纵横的背上血肉模糊,血水顺着脚尖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的污水坑里。
“说!谁指使你磨掉编号的?”赵虎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冷得像地底寒冰。
“冤……冤枉啊大人……”王二气若游丝,吐着血沫,“小人……小人只管记账,库房钥匙……一向是李郎中亲自掌管……小人实在不知……”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对了!上月……上月廿八那晚,张给事中……张大人深夜来过……说是奉了兵部的急令……”
就在这时,隔壁刑房突然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脆响,紧接着是狱卒惊恐的喊叫!
赵虎眼神一厉,疾步冲出!刚踏出门,便见一名狱卒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脸色煞白如鬼:“千户!不好了!李守贞……李守贞他……自尽了!”
赵虎一脚踹开李守贞囚室的牢门。
只见李守贞用自己的腰带悬在梁上,身体僵直。脚下,是一只被打翻的破碗,旁边地上用血写着几个歪扭的大字:“清白可鉴,以死明志”。
张三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颈侧,沉重地摇头:“没气了,身子都开始凉了。”
赵虎却死死盯着死者的脖颈——那里,赫然存在着两道勒痕!一道深紫,一道浅红,深浅不一!他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撕开李守贞胸前的囚衣!
死者苍白的胸口上,一枚乌青发黑的掌印,清晰地印在心脉位置!
“好精巧的灭口手段!”赵虎眼中寒光爆射,“伪装自缢,实则是先被人用掌力震碎心脉,再挂上去的!”
他猛地转身,揪住当值狱卒的衣领,几乎将他提离地面:“说!昨夜都有谁来过?!”
“只……只有送晚饭的老王头……按例进来的……别的真没有了大人!”狱卒吓得抖如筛糠。
“带老王头来!”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张铁鹰去而复返,脚步急促,脸色更加难看:“千户!老王头……找到了,淹死在东华门外的护城河里!怀里还揣着十两没来得及花的雪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