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北疆的风雪停了。
天却依旧阴沉得像一块压在人心口,搬不走的铅块。
那座被命名为“归骨”的营地,已经彻底成了一座空城。
最后的三千苏家军,像一群在夜色中迁徙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片他们用鲜血和忠骨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上。
他们走得很决绝。
没有带走一粒粮食,没有带走一件多余的甲胄。
只带走了袍泽的骨灰,与那杆被苏枕雪亲手从旗杆上取下,裹在身上的,黑色的苏字大旗。
他们将所有的伤药,都留给了那些实在无法跟随,只能在原地等死的重伤员。
也留下了一封信。
一封写给那位即将率领大军前来“围剿”他们的大将军周显的绝笔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北疆之门,劳烦将军,替我苏家,守好了。”
落款,是苏枕雪的名字。
与那三千零七十二个,注定要被钉在史书耻辱柱上的,苏家军将士的名字。
此刻。
这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堪称乌合之众的军队,正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雪原上,艰难地行进着。
这里,已经是狄人的地盘。
空气里,再也闻不到中原熟悉的草木气息。
只有一种混杂着牛羊膻味与冰冷雪气的,陌生的味道。
天很低,云很厚,灰白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脚下是没过脚踝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的声音。
队伍拉得很长,行进的速度,慢得像是一群蹒跚学步的孩童。
不时有人倒下。
或是因为伤口崩裂,或是因为体力不支,或是因为,那颗早已被绝望压垮的心,再也撑不住了。
倒下了,就再也站不起来。
没有人会去扶。
不是不想,是不能。
他们没有多余的力气,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为一个已经注定要死的人停下脚步。
活下来的人只能沉默地从倒下的袍泽身边走过。
然后,继续往前走。
走向那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虚无缥缈的未来。
苏枕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她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羊皮袄,那身“流霞云绮”,早已被她烧成了灰。
连同那个在长安城里,爱过,恨过,挣扎过的苏枕雪,也一并烧掉了。
她的脸,被风雪吹得,起了皴,失了血色,却也多了一分被冰雪打磨过的,坚硬的轮廓。
她的寒毒没有再发作。
像是被她心里那股子更冷的,疯狂的执念,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在她身后,是李东樾。
他像一尊沉默的,忠诚的守护神,寸步不离。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那单薄,却又挺得笔直的背影上。
那目光里,有敬,有畏,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
他不知道,这个女子那瘦弱的身体里,究竟藏着怎样强大的,足以撼动天地的力量。
能让她在承受了那么多的背叛与伤痛之后,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像一株在废墟里,重新生根发芽的,带刺的蔷薇。
开出了最决绝,也最妖异的花。
“将军。”
一名负责在前探路的斥候,从远处的一座雪丘后,策马奔了回来。
“前方十里,发现一座狄人的牧帐。”
斥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队伍里,也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早已卷了刃的兵器。
李东樾催马上前,与苏枕雪并肩而立。
“怎么办?”他问。
是绕过去,还是……
苏枕雪抬起头,眯着眼,望向了那个方向。
许久。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阿黛,还撑得住吗?”
她怀里,那个用布条死死绑在她身上的瘦弱身体,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
全靠着一点点雪水,吊着最后一口气。
“不行了。”
跟在队伍里的老军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
“再没有汤药,没有吃食……郡主她……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苏枕雪沉默了。
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李东樾。”
她转过头,看着他。
“把马给我。”
“把最好的伤药,给我。”
“然后,你带着剩下的人,在这里等我。”
李东樾的心,猛地一紧。
“你要做什么?!”
“我去,会一会故人。”
苏枕雪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看得李东樾心头发毛。
“不行!太危险了!”
李东樾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你一个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两个人去,才是送死。”
苏枕雪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相信我。”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
“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狄人。”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
她从亲卫的手中,接过另一匹更加高大神骏的战马,又将那仅剩的一点金疮药,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她没有带刀,没有带剑。
只带了那杆,早已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黑色的苏字大旗。
“如果天黑之前,我没有回来。”
她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支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绝望的队伍。
“你们就继续往北走。”
“不要回头。”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夹马腹。
那匹神骏的战马,像一道离弦的箭,载着那个决绝的身影,独自一人,朝着那片未知的,属于敌人的领域,冲了过去。
只留下李东樾,和那三千颗,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方的心。
苏枕雪的马,跑得很快。
风雪,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像无数冤魂在尖啸。
可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这一去,九死一生。
可她必须去。
为了阿黛。
也为了那跟在她身后,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的,三千袍泽。
她要为他们,赌一条生路出来。
用她自己的命,去赌。
十里路,转瞬即至。
一座小小的,由十几个帐篷组成的牧帐,出现在了雪原的尽头。
几十个穿着羊皮袄,身材高大的狄人,正围着一堆篝火,烤着一只肥美的全羊,大口地喝着马奶酒,不时发出一阵阵粗犷的,豪放的笑声。
他们的警惕性很低。
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片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上,会出现中原人的身影。
苏枕雪没有隐藏。
她就那么骑着马,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那几十道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目光,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齐刷刷地,凝固了。
他们看着那个独自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上裹着一面黑色大旗的,中原女子。
他们的眼中,先是错愕,随即,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属于狼的,贪婪与嗜血。
一个满脸虬髯的狄人汉子,扔掉了手里的羊腿,提着一柄弯刀,站了起来。
他用一种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狞笑着,朝着她喊道。
“中原的女人?”
“还是个不怕死的?”
“自己送上门来,是想给爷们儿们,暖暖帐篷吗?”
污言秽语,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苏枕雪没有理会他们。
她的目光,越过了这些人,落在了那顶位于牧帐最中央,也最华丽的帐篷上。
然后,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用狼牙雕刻而成的,古朴的令牌。
令牌上,刻着一个古老的,图腾般的狄人文字。
当那块令牌,出现在阳光下的那一刻。
那名虬髯大汉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
所有狄人的笑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戛然而在。
他们的脸上,那份属于狼的贪婪与嗜血,褪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恐惧与敬畏。
“扑通——”
虬髯大汉扔掉了手里的弯刀,双膝一软,竟是直接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那些狄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他们朝着苏枕雪,朝着她手中那块平平无奇的狼牙令牌,行了一个狄人最重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那顶最华丽的帐篷帘子,被一只苍老的手,缓缓掀开。
一个穿着华贵貂裘,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沟壑的狄人老者,拄着一根盘龙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看见了苏枕雪。
看见了她手中那块,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令牌。
那双浑浊的,早已看淡了生死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惊人的光彩。
“是你……”
老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