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熬干了最后一滴墨。
殿内那尊用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香炉,正无声地吐着最后一缕轻烟。
上好的海南沉香,气味醇厚,静心凝神。
可这满殿的香,却压不住那道明黄身影身上,半分半毫的焦躁。
曹观起垂手立在殿下,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木雕。
他已经陪着太子,在这座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大殿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从残阳落尽,到晨曦微露。
裴知寒坐着。
他没睡。
那双熬出了血丝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那盏跳动的烛火。
火苗是暖黄色的,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怎么也化不开的冰。
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合过眼。
一日,两日?
或许更久。
他怕。
他怕一切莫名的变故将他整个人,连同他不为人知的念想,一并拖入那无边无际的,重复的噩梦。
曹观起就陪着他。
手里捧着一卷书,看的却是窗外那轮被乌云遮住,只肯露出一角清辉的冷月。
他也没有说话。
这东宫里,有时候安静得,像一座坟。
埋着一个活着的储君,与一个陪着他守坟的臣子。
许久。
裴知寒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将那盏摇摇欲坠的烛火,拢在了掌心。
火光在他的指缝间挣扎,将他那张清瘦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观起。”
他的声音沙哑:“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南柯一梦吗?”
曹观起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转过头,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竟也染上了几分这长夜的萧索。
“有。”
他答得很干脆。
“梦里有万里江山,有金戈铁马,有白骨黄沙。”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知寒那双苍白修长的手上。
“也有,求不得,放不下。”
裴知寒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松开手。
那豆烛火,像是终于得了赦,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光芒都亮了几分。
“我只要睡着了。”
裴知寒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看不见的鬼魅。
“一切都会变。”
他没有看曹观起。
他的眼神,穿过了这厚重的殿墙,望向了那片被夜色死死压住的,不知名的远方。
曹观起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可那垂在袖中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他走到裴知寒的面前,从桌上的冷茶壶里,为他斟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殿下。”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过空旷的殿宇。
“棋局已经落子,无论好坏,都已成定数。”
“您再如何挣扎,也无法更改了。”
“睡吧。”
他将那杯茶,轻轻地推到了裴知寒的面前。
那清澈的茶汤里,倒映着裴知寒那张写满了疲惫与绝望的脸。
“梦醒了,或许一切就都好了。”
裴知寒看着那杯茶。
看着茶水中,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他忽然就笑了。
“是啊。”
他喃喃道:“该睡了。”
他端起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凉到了他的心底。
然后,他缓缓地阖上了那双再也撑不住疲惫的眼。
像一个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入深海的溺水者。
曹观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看着他那张在烛火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许久。
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很轻,却又重得像是压上了整座东宫的凄凉。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这座无眠的囚笼。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隔绝了一室的烛火。
也隔绝了那个在梦里永远也找不到归途的人。
曹观起站在冰冷的夜风里,抬起头,望向那轮挣脱了云层,高悬于天际的月。
眼里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无奈。
殿下。
有些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无论您在梦里,重来多少次。
那个人,终究还是会死的。
因为……
杀了她的,从来都不是别人。
……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不是那种透过窗棂,被筛得温温柔柔的晨光。
而是一种刺眼的,带着无上威严的金光。
光来自殿顶那颗硕大无比,据说能照彻人心,辨忠识奸的夜明珠。
裴知寒的眼睛,被这光刺得,下意识地眯了一下。
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记得自己是在东宫,在那张冰冷的硬榻上,喝了一杯冷茶,然后睡了过去。
可现在……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种极淡,却又无处不在的,龙涎香的味道。
这种香,只有一个人能用。
也只有一座宫殿,才配用。
太极殿。
一个念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了他那片混沌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了眼。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高阔的穹顶,上面绘着江山社稷,日月星辰。
他看见了阶下那九十九级汉白玉的台阶,每一级,都似乎浸透了百年来的权谋与血腥。
他看见了两侧那肃然而立,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内侍与宫娥。
最后。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东宫那件朴素的,藏青色的常服。
而是一身,用最上等的明黄锦缎织就,用赤金丝线,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的……
龙袍。
那龙袍,很重。
重得像是一座山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陛下,您醒了。”
一个苍老的,带着几分谄媚与谦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总管大太监,王恩。
那个只伺候他父皇的老奴。
裴知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他看见了王恩那张堆满了褶子的笑脸。
看见了他身后,那一张张陌生的,却又写满了敬畏与恐惧的脸。
他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
“我……”
他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问,我父皇呢?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恩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那谄媚的笑意,愈发深了。
“陛下,您怕是魇着了。”
他亲自端过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裴知寒的嘴边。
他猛地推开那盏参茶。
滚烫的茶水,溅了王恩一手,他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只是惶恐地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裴知寒没有理他。
他踉跄着,从那张宽大得,让他感到窒息的龙床上,站了起来。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一步一步朝着殿中那面巨大的,一人多高的铜镜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看见了镜子里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刺眼的龙袍。
那个人,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可那张脸,却又陌生得让他感到了恐惧。
镜子里的人,比他记忆中,要成熟一些,也更阴沉一些。
眉宇之间,少了那份属于少年的青涩忧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权力和猜忌,反复淬炼过的,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威严。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丝毫的温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浓重的疲惫与……
惊惧。
这不是我。
裴知寒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这不是我!
他想嘶吼,想咆哮。
想砸碎眼前这面,映出他最恐惧模样的镜子。
可他做不到。
因为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脑海中最后一道防线,疯狂地,涌了进来。
他记起来了。
他全都记起来了。
中秋夜宴,狄人行刺。
父皇当着他的面,被人一刀刺穿了心脏。
他看见了那飞溅的鲜血,闻到了那浓重的血腥味。
也看见了,苏枕雪那张在火光下,美得近乎妖异,却又写满了决绝的脸。
然后,是国丧,是登基。
是百官的朝拜,是山呼海啸的万岁。
是那些雪片般从北疆传来的,关于苏家军大破狄人王帐,却又全军覆没的……捷报。
还有。
还有他自己。
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从那场血腥的噩梦中惊醒,然后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怀疑着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新君。
他害怕。
他怕那些神出鬼没的刺客,会再次出现。
他也怕。
怕那个武功盖世,身负血海深仇的女人,会回来。
回来杀了他。
为她那个,实际上是被他父皇逼死的父亲报仇。
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冲撞,撕扯。
一个是,在无尽的轮回中,爱上了那个女子,想要为她逆天改改命的,多情的梦中人。
一个是,在这真实的血色里,登上了权力之巅,却又被无尽的恐惧与猜忌,折磨得几近疯魔的,冷血的帝王。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啊——!”
裴知寒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足以将人灵魂都撕裂的痛苦,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绝望的嘶吼。
他疯了。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疯了。
他爱她。
爱到了骨子里,愿意为了她,颠覆整个天下。
他也怕她。
怕到了骨子里,日日夜夜,都梦见她提着一把带血的剑,来取自己的性命。
这两种极致的情感,像两条相互吞噬的毒蛇,在他的心里,绞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死结。
解不开。
也挣不脱。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一切。
算到了苏家的结局,算到了父皇的死。
他甚至,连自己会爱上她,都算了进去。
可他唯独,没有算到。
他没有算到,当他真的坐上这张龙椅,当他真的成为这天下之主时。
那个爱着她的裴知寒,会被另一个,只爱着权力和自己的裴知寒,给活活吞噬掉。
爱上她的是十年之后的他。
而并非十年之前的他。
他还是,变成了他最不想成为,也最瞧不起的,他父皇的那个样子。
自私,冷血,多疑。
为了他屁股底下这张椅子,可以牺牲掉一切。
包括,他曾经以为,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