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樾走进了陈庆之的大帐。
大马金刀,旁若无人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身后那件披风没解。
那件被风雪与人血一道喂饱了的大氅,像是倦了的黑色鸟翼,安静地收拢着,将他整个人护得严严实实。
手里那杆破阵子,就那么随意地靠着腿。
枪尖斜斜向下,指着地面。
那上面明明刚刚拭净了血,可不知为何,在昏黄烛火下,那些血迹又像是从玄铁本身的纹路里,一缕一缕地重新渗了出来,凝成一点不肯散去的幽暗念想。
帐内安静得能听见人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
陈庆之的二十三名心腹亲卫,像是二十三根被活活钉进地里的铁桩,围出一个半圆,将那个年轻人死死锁在中央。
他们的手都按在刀柄上。
拇指,一下又一下,极有规律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
细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某种蛰伏在鞘中的畜生,在耐心磨着牙。
他们没急着动手。
只是看着。
看着这个独自一人,提一杆枪,就敢这么走进自家将军大帐的年轻人。
陈庆之也在看他。
这位在京城那座能把人骨头都染透的大染缸里浸泡了半辈子,早已将人心算计得如同掌上观纹的威远大将军,此刻脸上竟是半点怒意也无。
他甚至还笑。
像看自家不懂事捅了娄子又不知如何收场的晚辈。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可是还没吃上晚饭?”
他亲自提起桌上一只温着的铜壶,给自己面前那只粗陶碗里斟酒,酒液浑浊,泛着劣等谷物才有的酸气。
他端起碗,朝着李东樾的方向遥遥一敬,算是礼数。
“本将这里比不得京城的山珍海味,倒也有几斤刚宰的肥羊,一坛能烧穿喉咙的烈酒。”
“喝一碗暖暖身子?”
他的声音像是淬了蜜,又像是裹了糖霜的刀子,字字句句都透着虚伪的亲热,可那亲热底下,又藏着能将人骨头都刮下一层来的锋利。
他呷了一口酒,像是才想起来,慢悠悠地问道:
“敢问将军是?”
那语气里的轻慢,比指着鼻子骂娘,还要让一个有血性的汉子难堪。
李东樾没动。
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习武早已布满厚茧的手。
掌心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床。
“你该知道我是谁。”
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帐外那片被大雪压实了的冻土,听不出半点喜怒。
“也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陈庆之脸上的笑意,像是被那平淡的语气给浇了一勺热油,反而更浓了。
“哦?”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顶有趣的事儿:“本将倒还真不知道。”
“本将只知道你叫李东樾。是苏茂那个老匹夫,临死前病急乱投医,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一杆新枪。”
“本将还知道,你手里那杆枪,是先帝御赐的破阵子。如今却被你当成一根不知礼数的烧火棍,扛着它来本将的帐子里撒野。”
那只粗陶碗被他轻轻搁下,却发出一声闷响,像是砸在了人心上。
碗里的酒水晃了晃。
他脸上的笑意,也终于跟着那圈涟漪,一并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森然。
“李东樾。”
他的声音,像是冬日里屋檐下倒挂的冰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掉,砸在地上,碎成冰碴子。
“你当真以为本将不敢杀你?”
话音未落。
他身后那二十三名亲卫,腰间佩刀齐齐出鞘半寸。
“噌——”
一声整齐划一的轻响,像是一道无声的闪电,骤然划破了帐内凝固如铁的空气。
帐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三分。
李东樾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常人该有的惧色,只有一片野火,烧得正旺,近乎疯魔。
他看着陈庆之,看着那张写满了权谋与算计的脸,忽然就笑了。
那笑声很轻,像一根绣花针,却精准地刺破了陈庆之用官威撑起来的那层虚张声势的皮囊。
可说话的,却不是他。
大帐再次被撩开。
两个身影一闪而入。
苏御靠在墙角,那是李东樾第一次见到他腰间挂着剑。
而韩征则是挡在了李东樾的身前。
“你不敢。”
他说。
“你当然不敢。”
韩征甚至没有带刀。
他一步一步朝着陈庆之走了过去。
他的脸上是愤怒,是怨恨,是藏不住的滔天杀意。
他走得很慢,像是怕踩疼了脚下的土地。
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帐内所有人的心尖上。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亲卫,看着他那双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任凭风雪如何冲刷也洗不干净的浓重杀气,竟是下意识地齐齐向后退了半步。
像是人见了鬼,又像是羊撞见了刚吃饱了人、正剔着牙的狼。
韩征没有理会这些土鸡瓦狗。
他的目光像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陈庆之的身上。
他走到了陈庆之的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朝堂之上,能一言定人生死的大人物。
“你不敢杀,是因为你怕。”
“你怕杀了之后,这北疆大军的怒火,会把你连同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你怕帐外那七位刚刚人头落地的兄弟,他们的冤魂,会夜夜跟在你身后,问你一句……”
韩征俯下身,将嘴凑到陈庆之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吹过坟头。
“将军,袍泽之情同袍之义,在你眼里,就真的……那么一钱不值吗?”
陈庆之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褪得干干净净。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骇与慌乱。
“你……你怎么会知道……”
韩征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可那平静之下,是能将人溺毙的滔天悲凉与愤怒。
“威远大将军之威名,末将早有耳闻。”
“可末将今日才知,原来将军的威风,都是踩着自家兄弟的忠骨,一寸一寸垒起来的。”
“陈庆之!”
韩征的声音陡然拔高,声如洪钟,震得整座营帐都在嗡嗡作响。
“我北疆军中,已有七位校尉,死在你手上!”
“你还敢在此地与我谈什么军法体统!君臣大义!”
这番话,不只是说给陈庆之听的。
更是说给他帐内那二十三名亲卫听的。
那二十三张原本麻木的脸上,神情瞬间就变了。
他们握着刀的手开始抖。
“一派胡言!”
陈庆之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一拍桌案,厉声喝道:“韩征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那七人乃是苏家死党,意图谋反,本将奉旨行事,乃是为国除害!你若再敢胡言,休怪本将刀下无情!”
韩征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威胁,甚至没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转过身,缓缓地扫视着帐内那二十三名,已经心神大乱的亲卫。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为首那名年纪最长的亲卫队正身上。
那是个脸上有道陈年刀疤的汉子。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只问你一句。”
“你可认得张虎?”
那队正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人当胸捶了一拳。
韩征没等他回答。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语气,缓缓说道。
“张虎,北疆冀州人氏,年三十有三,入伍十五载。他爹,他哥,都是死在顺天二年那场守城战里。”
“他左眉那道疤,是为了救一个新兵蛋子,被狄人的狼牙棒扫的。肋下那三处箭伤,至今一到阴雨天,还疼得睡不着觉。”
“他家里,还有个七十岁的老娘,和一双没满十岁的儿女。”
“他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等这场仗打完了,能活着回家,给老娘磕个头,给娃儿买串城里最甜的糖葫芦。”
“可他死了。”
“就死在你家将军的帐外。”
“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
他们都是北疆的兵。
张虎的故事,也是他们每一个人的故事,是这北疆儿郎,大同小异的故事。
“还有王战隆,刘长溪……”
韩征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河,在这死寂的帐篷里缓缓流淌。
他一个一个,念出了那七个校尉的名字。
也一个一个,说出了他们那卑微如草芥,却又真实如山石的过往。
那些名字,不再是圣旨上冷冰冰的两个墨点。
他们活了过来。
变成了一个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疼会怕的人。
变成了他们的兄弟,他们的袍泽。
“够了!”
陈庆之再也听不下去,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咆哮。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韩征的咽喉。
“韩征!你找死!”
他身后的亲卫们,也拔刀而出。
那些故事是他们的故事,也同样是大景每一个将士的故事。
故事可以打动人心,却不能打动他们的忠义。
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