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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河的水是眼不见底的黑。

不深。

至多没过膝盖,却冷得能把人的骨头缝都给冻酥了。

不是寻常的寒,是那种浸入皮肉,直抵肺腑,再一点点往外渗,把人从里到外都冻成冰坨子的冷。

两岸的峭壁,如刀削斧劈,笔直地向上,像是两只从地底深处探出的巨兽獠牙,张着血盆大口,要把这片狭窄的一线天,连同头顶那方巴掌大的天空,都给生生咬碎了。

风从河谷深处拐了个弯,声音就变了,呜呜咽咽,像有无数的孤魂野鬼,在这条不见天日的河谷里头,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没人听得懂的丧歌。

听久了,连人的心肝脾肺,都跟着这风声,一起发颤。

李东樾趴在一块山岩的背后,身子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分不清彼此。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足足一天一夜,除了偶尔眼珠子会微微转动一下,他活像一块被风霜侵蚀了无数年的顽石。

手里握着的刀,刀柄上缠的粗麻绳,早就被他手心里的汗浸得又湿又冷。

汗水是热的,可一沾上这麻绳,一暴露在这河谷的寒气里,立马就变得像冰块一样。

那种湿冷,沿着掌心,一点点往手臂上爬,钻进骨头缝里,让人想打哆嗦,又不敢打。

他身后藏着八百个跟他一样,把自个儿活活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截枯木的北疆汉子。

他们是苏家军里最悍勇的八百条汉子,也是沉默的八百条汉子。

没人说话。

八百个人,八百条命,藏在这片绝壁乱石里,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

他们身上盖着灰扑扑的蓑衣,蓑衣上沾满了泥土和枯叶,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只有风声在吼。

李东樾想过无数次,真正的战场是个什么样。

是说书先生嘴里,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豪迈?

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烈?

还是老兵们酒后说起那些缺了胳膊少了腿的袍泽时,眼里头藏不住的,像被冷水泼过一样的怕?

那种怕,不是怕死,是怕活着,却活得不像个人样。

他想不明白。

可现在,他趴在这里,听着远处那片土地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震动——那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那是千军万马的奔袭,是大地在哀嚎——他忽然就什么都不想了。

那些说书先生的豪迈,那些老兵眼里的惧怕,都像潮水一样,从他脑子里退得一干二净。

他心里头,那根怕的弦,好像压根就没生出来过。

或者说,它被某种更强烈的东西,给硬生生地扯断了,扯得一丝不剩。

反倒是有种说不出的燥热,从他胸口那块地方,一点点烧起来,烧得他浑身的血都烫了。

那感觉就像一炉被风箱不断鼓动的炭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

他想杀人。

就像饿了许多天的狼,终于闻见了血腥味,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比饥饿更甚,比恐惧更深。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点铁锈味。

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心里头那股子杀气,已经浓得快要从嘴里溢出来了。

来了。

地面的震动,从最开始的细微,变成了擂鼓般的轰鸣。

那轰鸣声,像是无数面巨鼓同时被敲响,震得山石都在颤抖,河水都在激荡。

黑。

一片望不到头的黑,从河谷的尽头,慢慢地涌了过来。

狄人的大军。

他们举着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像一条浑身冒着火的巨大蜈蚣,在这条狭窄得连马车都难以并行,只能勉强容纳十几人并排的河谷里,笨拙地往前爬。

他们走得很慢,很挤。

队形臃肿,却又密不透风。

马蹄踩在浅滩的碎石上,发出杂乱的声响,马蹄声、人的吆喝声、马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在这条一线天的河谷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吵得人心里发慌。

那不是寻常的吵闹,那是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喧嚣,像无数只苍蝇在耳边嗡鸣,却又带着千钧的压迫力。

李东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火龙。

他看着它一点点地,把他和苏御在舆图上画了无数遍的那个圈给填满了。

那个圈,不是画在纸上,是画在心里,画在这些北疆汉子用命去守卫的土地上。

狄人很自信。

他们不觉得这地方会有埋伏。

在他们看来,苏家军的主力这会儿应该还在茶马谷那座孤城里,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一样,等着被他们慢慢耗死。

他们甚至懒得派斥候探路,就这么大摇大摆一头扎进了这片绝地。

他们的前锋已经走出了伏击圈。

中军最臃肿,最肥硕的那一段,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李东樾和他那八百双狼一样的眼睛底下。

就是现在。

李东樾没有喊。

他只是举起了手。

重重地挥下。

一个最简单,也最决绝的动作。

“轰隆隆——”

一声巨响,不是从天上来的,是从他们头顶的峭壁上传来的。

那声音,像是天地倒悬,万物崩塌。

早就被撬松了的巨石,被几十个汉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从百丈高的悬崖上推了下来。

那些石头每一块都比人还高,带着滚滚的烟尘,裹挟着万钧之势,狠狠地砸进了狄人最密集的中军队列里。

那不是石头。

是天塌了。

一瞬间血肉横飞。

人的惨叫,马的悲鸣,骨骼碎裂声,被巨石碾成肉泥的闷响,混成了一锅滚开的粥,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河谷。

狄人的阵型乱了。

彻底乱了。

那条原本还算齐整的火龙,一下子断成了好几截。

火把掉进水里熄灭。

一簇簇火光如同风中残烛,在水面上挣扎几下便归于黑暗。

光明和黑暗,在河谷里,开始了一场疯狂的拉锯。

“放箭!”

李东樾的声音,像一把淬了火的刀,划破了夜空。

那声音不响,却字字入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藏在峭壁两侧的弓箭手,早已拉满了弓。

他们是北疆最精锐的弓箭手,箭矢早已上弦,只待一声令下。

箭矢离弦的声音连成一片。

黑色的箭雨铺天盖地。

它们不需要瞄准。

底下那片狭窄的河谷里,挤满了活生生的靶子。

中箭的狄人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他们想跑,可前面是自己人的尸体,后面是自己人的刀。

他们被堵死在了这条河里。

这条河。

成了他们的坟。

可这只是开始。

“杀!”

李东樾第一个从藏身的岩石后头跳了出来。

他像一头猎食的豹子,从十几丈高的山坡上,一跃而下。

身形矫健,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身后的汉子们,也跟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那不是人声,那是憋了太久的怒火,是积攒了太久的杀意,是来自北疆深处,荒野里狼群的嘶吼。

他们跟着李东樾,像一股黑色的山洪,从峭壁上,狠狠地冲进了那片早已乱成一团的血肉磨坊。

八百人。

对一万人。

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可现在,被屠杀的却是人多的那一方。

李东樾的刀,快得像一道闪电。

他撞进敌阵,就像一颗烧红的铁块,掉进了雪堆里,刹那间便融化了所有的阻碍。

挡在他面前的第一个狄人,脸上的惊恐还没来得及散去,喉咙就已经被划开了。

血箭喷涌,那狄人捂着脖子,瞪大了眼睛,轰然倒地。

第二个狄人举着弯刀冲过来,李东樾不闪不避,身子一矮,手中的长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从下往上,捅进了他的小腹,然后用力一搅。

肠子和血哗啦一下流了一地。

那狄人发出垂死的哀嚎,挣扎着,却再也站不起来。

李东樾看也不看,一脚踹开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继续往前。

他的步子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刀也没有丝毫停顿。

他杀疯了。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苏御的嘱托,没有阿黛的眼泪,也没有北疆的安危。

那些曾支撑他信念的东西,此刻都已消散,只剩下最纯粹的杀意。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他只知道杀。

那似乎是本该存在他身体最深处,血脉里每个细枝末节里的东西。

挥刀,捅刺,格挡,再挥刀。

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不带一丝多余。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变成一具具倒下去的尸体。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流进他的嘴里,又咸又腥。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恶心。

他甚至觉得……痛快。

一种前所未有的,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的痛快。

这痛快,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让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仿佛不知疲倦。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是一柄刀,一柄只为杀戮而生的刀。

他的眼睛是红的,看出去的世界,也是一片血红。

那血色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他内心深处弥漫开来。

他听不见袍泽的呐喊,也听不见敌人的惨叫。

那些声音,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擂鼓一样的跳动声。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催他。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一个狄人百夫长,注意到了这个像神一样,在阵中来回冲杀的年轻人。

他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见过无数浴血的狂徒,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杀意。

他怒吼一声,挥舞着一柄巨大的狼牙棒,朝着李东樾的脑袋,狠狠砸了过来。

那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势大力沉,足以将人脑浆打碎。

李东樾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刀。

刀锋精准地砍在了那百夫长握着狼牙棒的手腕上。

“当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半截手掌连着那柄沉重的狼牙棒,一起掉进了水里,溅起一小朵血花。

那百夫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李东樾转身一刀,干净利落地削掉了他的脑袋。

那颗还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在空中翻了几个滚,落进湍急的河水里,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无头的尸体喷着血,晃了两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像一座失去支撑的石碑。

周围的狄人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杀神,他们怕了。

他们手里的刀,开始抖。

他们的腿,开始软。

他们开始往后退。

可他们退不了。

这条河谷太窄了。

前面是李东樾和他的刀,后面是自己的同伴,两侧是高耸入云的绝壁。

他们被堵死在这条死亡的通道里。

李东樾没有停。

他提着刀,踩着脚下黏腻滑腻的尸体,一步一步,朝着那杆象征着狄人主帅的狼头大旗走去。

他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狄人的心上,让他们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他身后那八百北疆悍卒,也已杀红了眼。

他们组成一个简单却无比有效的锥形阵,以李东樾为锋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地,把狄人那看似庞大,实则早已崩溃的阵型,给烫穿了。

这是一场屠杀。

一场八百人,对一万人的屠杀。

河水早就被染成了红色。

不是血的鲜艳,而是被稀释后,沉淀在水底的暗红,带着一种不详的浓稠。

月光艰难地穿透一线天的缝隙照下来。

水面是一面用血磨成的巨大镜子。

镜子里映着一个提着刀,一步一步往前走的魔神。

他的刀尖上,还在往下滴着血。

一滴,一滴,落进河里,洇开一小朵转瞬即逝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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