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倒映着满城的火光,像一条流淌的岩浆。
而就在那片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正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
它看见了她。
那双极通人性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担忧的嘶鸣。
“浪淘沙……”
苏枕雪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了过去,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马儿温热的脖颈上,汲取着那份熟悉的,让她心安的气息。
她不能倒下。
她绝不能倒下。
将昏迷的阿黛安置在马背上,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苏枕雪试了几次,都因为力竭而险些摔倒。
她最后是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肩膀,硬生生地将阿黛的身体,一点一点顶上了马鞍。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阿黛的身体与自己,用布条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然后,她翻身上马。
动作,不再有往日的矫健与潇洒,反而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狼狈。
“驾!”
一声嘶哑的低喝。
浪淘沙像一道离弦的白色闪电,冲出了那片僻静的柳林,汇入了长安城那片混乱的,求生的人潮之中。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不远处一队金吾卫的注意。
“站住!”
“什么人!停下!”
冰冷的喝令声,像淬了毒的箭,破空而来。
苏枕雪没有理会。
她俯下身,将自己的身体,与马背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催动着身下的坐骑。
“抓住她!那个女人有问题!”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与甲胄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像一曲催命的鼓点,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几支羽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其中一支,擦过了她的脸颊,带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很疼。
却让她的神智,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东城门。
那里是离她最近的,出城的路。
她必须赶在城门彻底封闭之前冲出去。
浪淘沙不愧是北疆万中无一的宝马。
它在混乱的街道上,辗转腾挪,像一道白色的幽灵,将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与横七竖八的障碍物,都灵巧地一一避开。
城门那巨大的,黑色的轮廓,在火光中越来越近。
可苏枕雪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城门,正在关闭。
两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巨大门板,在数十名士卒的合力推动下,正缓缓地向着中间合拢。
那道缝隙,越来越窄。
像一只正在闭合的,巨兽的嘴,要将她所有的希望都一并吞噬。
城门口,一排手持长戟的禁军,已经列好了阵型,那密密麻麻的,闪烁着寒光的戟尖,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
完了。
一个念头,像冰锥一样,扎进了苏枕雪的脑海。
身后的追兵,已经近在咫尺。
前方的生路,即将彻底断绝。
她被困在了这里。
困在了这座,她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恨不得将其烧成灰烬的牢笼里。
绝望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她勒住缰绳,浪淘沙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人立而起。
苏枕雪抬起头,看着那片被火光染红的,绝望的天。
爹。
女儿……尽力了。
就在这时。
一声惊天动地的,金铁交鸣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城门猛地炸响。
那扇正在关闭的城门,像是被一头看不见的远古凶兽,狠狠地撞了一下。
整座城楼都为之剧烈地一震。
守城的禁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撞得人仰马翻。
那即将合拢的城门,竟被硬生生地向外撞开了一道数尺宽的缝隙。
紧接着。
一声熟悉的,带着无尽杀伐之气的暴喝,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清晰地传了进来。
“殿下!”
“臣!”
“救驾来迟了!”
苏枕雪猛地回过头。
她看见了。
她看见一道黑色的铁流,像一柄烧红了的,无坚不摧的利刃,从那道被强行撞开的缝隙中,狠狠地楔了进来。
为首的那员将领,手持一杆铁枪,胯下一匹乌骓马,身上那件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脸上,刻满了北疆的风霜,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足以将人冻僵的,冰冷的杀意。
李东樾!
是他。
他来了。
苏枕雪的眼中,那片早已死寂的灰烬里,重新燃起了一点星火。
李东樾也看见了她。
他看见了那个被追兵围困,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依旧死死挺直了脊梁的身影。
四目相对。
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
“郡主!”
李东越的吼声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催坐骑,手中长枪如龙,直接朝着那队拦路的禁军冲了过去。
他身后的数十名苏家军锐士紧随其后。
他们像一群从地狱里杀回来的饿狼,沉默,凶狠,精准。
只一个照面。
那道由禁军组成的,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线,就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李东樾杀到了苏枕雪的面前。
他一把抓住浪淘沙的缰绳,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韩征将军……让我来接你。”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
“我们……”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用一种无比郑重,也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
“回家。”
说完,他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护着苏枕雪,朝着那道唯一通往生天的缝隙冲了出去。
身后的苏家军将士,自动分列两翼,像两面坚不可摧的盾牌,为他们挡住了所有的追兵,所有的箭矢。
他们冲出了长安。
那座困了她半生,埋葬了她所有爱恨的,辉煌的牢笼,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冰冷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迎面扑来。
那风里,有北疆的味道。
苏枕雪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火光中,轮廓越来越模糊的雄城。
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再见了,长安。
再见了,裴知寒。
此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