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雯琴的眼泪说来就来,簌簌落下。
戚氏紧紧盯着女儿看了许久,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但眼神依旧锐利。
“没有最好!那种腌臜念头,趁早给娘烂在肚子里!想都不能想!若让娘发现你还存着半分,过完年,立刻给我滚回山上去清修!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入侯府一步!”
康雯琴身体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女儿……女儿不敢。”
戚氏见她这副样子,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拉近些,语气放缓了些许:“琴儿,你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永定侯府的嫡长女,将来更是太后亲封的县主!
你的婚配,关乎整个康家的体面和你自己的前程富贵!娘定会为你千挑万选,找一个门第、人品、才貌都配得上你的如意郎君!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嫁,日后过得比在娘家还要舒心自在百倍!
什么章燕婷、章梓涵,她们也配跟你比?你只管安心等着做你的县主,其他的,有娘和你大哥为你做主!”
比在娘家还要舒心自在百倍?
康雯琴伏在母亲膝头,温顺地应着:“娘说得是,女儿都听娘的。”
声音乖巧,带着濡慕。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掩盖下,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讥诮。
舒心?自在?像章梓涵那样守着活寡?还是像章燕婷那样摇尾乞怜?
母亲描绘的那幅画卷,在她看来,不过是从一个精致的牢笼,换到另一个更华丽更令人窒息的牢笼罢了。
……
彩云苑里静得有些闷人。
午后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懒洋洋地洒在地上,浮尘在光柱里无声翻滚。
康雯琴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一只汝窑小盏的盖子,发出极轻微的磕碰声。
她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思绪。
帘子被丫鬟轻轻打起,章燕婷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身半新的藕荷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两支素银簪子,脸上薄施脂粉,竭力想显出几分从容。
只是那眼底的憔悴和郁色,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婷嫂嫂来了,快坐。”康雯琴抬起头,脸上瞬间浮起浅笑,指了指榻对面的绣墩。
章燕婷依言坐下,腰背挺得有些僵硬。
她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指尖冰凉,杯盏的温热也暖不过来。
“琴妹妹这里,倒是清静雅致。”章燕婷没话找话,目光扫过室内陈设。
康雯琴笑了笑,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显出几分关切:“婷姐姐瞧着气色不大好?可是……还在为昨日宴席上的事烦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心微蹙,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唉,我大哥也真是……还有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点情面也不给姐姐留。我看着都替姐姐委屈。”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章燕婷强撑的平静。
她眼圈倏地一红,手里的茶盏差点端不稳,声音也带上了哽咽:“琴妹妹,还是你明白我!你是没看见,侯爷他如今眼里哪里还有我半分!当初求娶时说的话,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如今想来,都成了笑话!他早变了,变得只知贪图美色!”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起伏着,积压多日的怨愤找到了宣泄口:“章梓涵!她更是好手段,为了分薄我的宠爱,竟把两边院子里稍有姿色的丫头,都寻了由头抬成了通房!一个接一个地往侯爷跟前送!这深宅后院,没了丈夫的疼爱,日子还怎么过?连那些踩低拜高的下人都敢给我脸色看!”
康雯琴静静地听着,面上故意装出同情和惊讶,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嘲讽。
她适时地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章燕婷接过帕子,胡乱按了按眼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康雯琴放在榻边的手,急切道:“琴妹妹,姐姐今日来,也不全是诉苦。我是担心你啊!你年纪也不小了,眼看就要议亲。可你瞧,你与我交好,章梓涵那个庶出的,心里能痛快?她必定会在这事上做文章,故意刁难,给你寻个不如意的亲事!她如今是侯府主母,想拿捏你的婚事,太容易了!”
她压低声音,带着蛊惑:“琴妹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得联手!她章梓涵一个庶女,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只要我们姐妹同心,定能把她从那位置上拉下来!到时候,这侯府后院,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康雯琴任由她抓着手,没有立刻抽回。
她微微偏头,看着章燕婷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好奇:“联手?婷姐姐说得是。只是……大哥他如今这般,倒真是让我没想到。我印象里的大哥,从前并非如此耽于女色之人啊。”
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在章燕婷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上扫过,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疑惑,“莫不是姐姐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把大哥‘勾’得越发离不得美色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章燕婷脸上。
她抓着康雯琴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瞬间涨红,紧接着又褪成一片惨白。
她讪讪地松开手,眼神躲闪,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不知如何接这话茬。
康雯琴这话,分明是在暗指她章燕婷才是那个勾引丈夫沉溺女色的祸水!
这简直比直接打脸还让她难堪。
康雯琴仿佛没看见她的窘迫,自顾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变得有些悠远:“说起来,这人啊,身份地位,有时候也真是奇妙。未出阁时,嫡庶之分,那是泾渭分明,半点也错不得。可一旦嫁了人,境遇就大不同了。”
她抬眼,看向章燕婷,“你看夫人,她是庶出,可如今她是永定侯府堂堂正正的主母,是上了族谱的侯夫人。连她娘家章府,见了她也要客客气气,谁敢因她昔日庶女身份就轻视半分?这靠的是什么?是侯爷的敬重,是老太太的认可,是她自己立得住。”
她放下茶盏,声音轻缓,却字字如针:“婷姐姐,你说你在侯府过得不好,侯爷变了心,夫人处处压制。可姐姐有没有想过,为何会如此?或许,是姐姐总忘不了夫人的庶女出身,言语间难免带出些轻慢,时日久了,惹恼了侯爷,也惹恼了老太太,也未可知呢?”
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惋惜,“毕竟,谁愿意自己的正妻,总被人拿过去的出身说事呢?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侯爷和老太太那样要脸面的人。”
这番话,无异于在章燕婷心口又狠狠剜了一刀。
她浑身发冷,康雯琴这是在赤裸裸地敲打她!
暗示她如今在侯府举步维艰,全是因为她自己不识时务,总拿章梓涵的庶女身份说事,才招致了丈夫和婆母的厌弃。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直冲脑门,章燕婷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自己的衣角。可一想到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想到那虚无缥缈的主母之位,她硬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
她不能翻脸,康雯琴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盟友”,哪怕这盟友的心思如此叵测。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新抓住康雯琴的衣袖:“琴妹妹说得或许有些道理。是我以前太在意那些虚名了。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章梓涵她是绝不会放过我的!
琴妹妹,你帮帮我,我们联手,对付那个章家的庶女!只要你肯帮我,日后若我真有那个福分,能坐上主母之位,妹妹你的婚事,姐姐我必定给你备一份顶级的嫁妆!风风光光送你出门!决不食言!”
她死死盯着康雯琴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到一丝松动。
康雯琴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的鄙夷几乎要满溢出来。
“婷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姐妹之间,谈什么帮不帮的?你有难处,我自然看在眼里。”
她反手轻轻拍了拍章燕婷紧抓着她衣袖的手背,“姐姐放宽心。眼下最要紧的,是姐姐要养好身子。只要姐姐能顺利为大哥生下麟儿,那便是侯府的大功臣!到那时,母凭子贵,老太太和大哥的心自然会偏向姐姐。一个主母的位置,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真的?”章燕婷黯淡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琴妹妹,你觉得,我真的还有机会?”
“当然。”康雯琴笑得无比真诚,“姐姐正当盛年,只要用心,何愁没有子嗣?有了儿子傍身,一切就都不同了。姐姐且回去安心调养,莫要多思多虑,旁的事,有我看着呢。”
她给了章燕婷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饼”画得又大又圆,章燕婷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不少。
她激动地再次抓紧康雯琴的手:“好!好妹妹!姐姐信你!我这就回去,好好养着!一切就拜托妹妹了!”
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为主母的风光景象,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在丫鬟的搀扶下,满怀希望地离开了彩云苑。
厚重的门帘在章燕婷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
彩云苑内瞬间恢复了死寂。
康雯琴脸上那温和得体的笑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到临窗的紫檀木书案旁。
案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黄铜小香炉,炉内燃着安神香,几缕青烟袅袅上升。
她看也没看那香炉,径直从袖中抽出一方洁净的素白锦帕。
正是方才递给章燕婷擦泪又被章燕婷握过的那一方。
她展开帕子,垂着眼,盯着自己那只被章燕婷反复抓握过的左手。
没有丝毫犹豫,康雯琴用那方锦帕,开始反复地擦拭自己的左手。
从指尖到手背,再到手腕,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
力道之大,仿佛不是在擦拭皮肤,而是在刮掉一层看不见的污秽。
柔软的锦缎摩擦着细腻的肌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手背的皮肤被搓得泛起明显的红痕,甚至隐隐有些刺痛,她才停下。
然后,她看也没看那方被揉皱的帕子,随手将它团成一团。
目光转向旁边香炉里明明灭灭的炭火,她手腕一扬,那团素白便精准地落入了炉膛之中。
“嗤——”
锦帕接触到灼热的炭块,发出一声轻微的哀鸣。
不过几个呼吸,那方帕子,便化作了一小撮蜷缩的黑色灰烬,混在炉底的香灰里,再也分辨不出原貌。
康雯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余下袅袅青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她缓缓收回目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
微凉的晚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涌进来,吹散了室内的闷气,也吹散了那最后一点焦糊味道。
章梓涵?一个靠着手段爬上来的庶女,鸠占鹊巢,也配做永定侯府的主母?
章燕婷?一个空有嫡女名头却愚蠢短视,连自己处境都看不清的废物,也妄想染指主母之位?
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们两个,一个比一个不堪,一个比一个不配!
火炉里的灰烬彻底冷却。
康雯琴抬手,轻轻抚平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只有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算计,在暮色中越发清晰。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
惊鸿苑的书房里,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是唯一的声响。
章梓涵端坐案后,指尖飞快地拨动着,一行行账目在她沉静的目光下流过。
窗外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她鸦青的发髻上镀了一层暖金。
帘子微动,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修颜。
她穿着普通丫鬟的青色比甲,身姿却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眉眼间透着寻常丫鬟没有的锐利。
“夫人。”修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紧绷。
章梓涵头也没抬,指尖的动作未停:“说。”
“老夫人和康小姐那边,有动静了。她们在老夫人佛堂后面的暖阁密谈。康小姐出的主意,想利用外头的风言风语做文章。”
章梓涵拨算盘的手指终于顿住,抬起眼皮,示意修颜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