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尉兴几步跨进房内,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康远瑞呢?好大的架子!竟敢让本官在此等候?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根本没把章家的脸面放在眼里?”
他话音刚落,一个不紧不慢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就从屏风后响了起来:
“岳父大人息怒,小婿这不是来了么?”
康远瑞的身影缓缓自屏风后踱出。
他换了身墨蓝色常服,比起在章梓涵房中的急切,此刻显得异常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反而让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显得更加幽冷。
走到章尉兴面前几步远站定,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可那眼神里却分明透着一股挑衅意味。
“小婿方才在惊鸿苑处理些家事,让岳父大人久候,实在是罪过。不过,岳父大人如此急切地召小婿前来,不知又是为了哪桩要紧事?莫非还是为了逼小婿降妻为妾那桩美谈?”
“康远瑞!”章尉兴被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额角青筋暴跳,“少在这里跟本官油嘴滑舌,十天之期已到,本官没空陪你打哑谜!今日,你必须给本官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散发出压迫感,“是立刻降了庶女章梓涵为妾,抬我嫡女燕婷为正妻,还是要我章家与你康家彻底割席?你,选!”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邹氏紧张地攥紧了帕子,章燕婷更是瞬间屏住了呼吸,她死死地盯着康远瑞的嘴唇,等待着那决定她命运的两个字。
同意。
康远瑞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有丝毫闪避,直直撞上章尉兴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睛:
“答复?好!本侯现在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章大人!”
“章梓涵,是我康远瑞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永定侯府大门的嫡妻!她入我康家七年,恪守妇道,执掌中馈,将偌大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有过半分错漏!这七年,是她章梓涵,不是别人!”
话音一转,矛头直指章燕婷:“而章燕婷?呵!她入门才几日?不过数月!一个姨娘,一个妾室,不过是仗着嫡出的身份和你章大人的官威,就敢觊觎主母正位?”
康远瑞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声音充满了轻蔑,“章大人,您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不懂规矩?不知礼法?正妻之位,是集市上论斤卖的萝卜白菜吗?凭你是谁家的女儿,想抢就抢?凭你章燕婷,也配?!”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
章燕婷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瞬间天旋地转,一片漆黑。
满头的珠翠金钗,此刻仿佛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她脖颈几乎断裂。
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全靠死死抓住身下的锦缎才没有当场瘫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精心准备的一切,她所有的美梦和期待,在康远瑞这短短的几句话里,被碾得粉碎。
“康——远——瑞——!”章尉兴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手指颤抖地指着康远瑞的鼻子,目眦欲裂,“你竟敢出尔反尔!十天前,在静心院,是谁对本官拍着胸脯保证,只要燕婷生下儿子,便立刻扶正?是谁?你今日竟敢矢口否认,翻脸不认账?你这无耻小人,背信弃义!章家的脸面,岂容你如此践踏!”
面对章尉兴的指控,康远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逼近半步。
“章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本侯何时说过‘只要生下儿子,便立刻扶正’这等混账话?本侯那日说的分明是——‘若婷姨娘有幸为侯府诞下麟儿,立下大功,本侯自会考虑给她一个体面!’”
他刻意将“体面”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轻佻的暗示。
“考虑,是考虑,章大人!”康远瑞的声音陡然拔高,“至于主母之位?”
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章燕婷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本侯从未说过她章燕婷能直接做这永定侯府的主母。那是你章大人自己一厢情愿,强加于人!”
“章梓涵乃本侯原配正妻,身份尊贵,无可动摇!章大人今日携女相逼,口口声声要我降妻为妾,简直荒谬。滑天下之大稽!此事休要再提,否则,莫怪本侯不顾翁婿情分,奏你一本,告你一罪!”
“你……你……强词夺理!无耻之尤!”章尉兴气得浑身发抖。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狡诈,敢彻底翻脸。
他所有的算计威逼,在对方的狡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好!好一个永定侯!”章尉兴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康远瑞那张冷漠的脸,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猛地一甩袖袍,那力道之大,带倒了旁边高几上一个插着新鲜芍药的白玉花瓶。
“哐当——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名贵的白玉瓶身,四分五裂。
章尉兴被康远瑞那番狡辩气得一口恶气堵在胸口,几乎要炸裂开来。
“康远瑞!你莫要得意忘形!你以为,凭你一张利口,颠倒黑白,就能抹杀你当日承诺?就能践踏我章家尊严于脚底?”
他向前踏出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本官告诉你,此事,绝无可能就此作罢!你既如此袒护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视我嫡女如无物,好!本官拼着这张老脸不要,拼着舍了这份翁婿情分,也要进宫,求见郦妃娘娘!”
他刻意停顿,目光紧紧锁住康远瑞,“请娘娘懿旨,一道将你永定侯夫人章梓涵发配京郊紫衣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倒要看看,你永定侯府,敢不敢抗旨不遵!”
紫衣观,是京中权贵惩戒犯了大错的女子最残酷的去处,进去了,几乎等同于活死人。
邹氏吓得一个哆嗦,脸色煞白。
章燕婷空洞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康远瑞脸上的讥诮不减分毫,甚至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轻,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章尉兴脸上。
“呵,”康远瑞歪了歪头,用一种打量跳梁小丑般的眼神,慢条斯理地扫视着气急败坏的章尉兴,“发配紫衣观?郦妃娘娘的懿旨?”
“章大人,你怕是老糊涂了吧?”
话音未落,康远瑞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倏然抬起,动作快如闪电。
一卷明黄色卷轴,被他稳稳地攥在手中。
章尉兴瞳孔骤然收缩。
康远瑞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他手腕猛地一抖,卷轴被抖开。
明亮的烛光下,卷轴完全展开。
“章尉兴!”康远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他目光如电,直刺脸色骤变的章尉兴,“圣上朱批在此!你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见天子御笔如朕亲临!还不速速跪下接旨?!”
“轰——!”
章尉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
那确实是当今天子的亲笔,绝无可能伪造。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章燕婷的脸色还要惨白。
“怎么?章大人,想抗旨?”康远瑞的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压迫感,“还是说,你章家已狂妄到连圣上的朱批,都敢视若无睹了!”
他目光扫过一旁同样吓得魂飞魄散的邹氏和面无人色的章燕婷,声音更加冷酷无情:
“邹氏!章燕婷!尔等虽为妇人,亦是天子治下之民,见圣上御笔朱批,等同面圣,还不跪下?还有你们!”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屋内早已吓得匍匐在地的丫鬟婆子,“所有人统统跪下!胆敢有半分不敬,本侯立刻上报都察院,以‘大不敬’论处,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噗通!”
章尉兴双膝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砸在地面上。膝盖骨撞击硬地的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他死死地低着头,花白的鬓角瞬间被冷汗浸透。
邹氏早已吓破了胆,哭喊一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倒在章尉兴身边。
章燕婷不受控制地从床榻上滑落下来,瘫软在地。
她无力地伏在地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
“噗通!噗通!噗通!”
满屋的丫鬟嬷嬷,此刻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争先恐后地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整个静心院内室,除了康远瑞粗重的呼吸和章燕婷断断续续的抽泣,再无其他声息。
康远瑞昂首挺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匍匐一片的章家众人,一股掌控生杀大权的快意流遍全身。
他嘴角那抹胜利者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清晰地刻在脸上。
章燕婷透过朦胧的泪眼,仰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那张曾经许诺给她世间荣华的脸,此刻只剩下冷酷和得意。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彻底冲垮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可以依靠可以掌控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康远瑞。
康远瑞慢悠悠地将那卷皇绢朱批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
卷轴收好,他踱步到章尉兴面前,弯下腰,伸出一只手,脸上堆起虚伪的关切:“岳父大人,您看您,何必行此大礼?快请起吧,地上凉。”
章尉兴猛地抬起头。
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睛,却赤红如血。他死死地盯着康远瑞伸过来的那只手,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滚开!”章尉兴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手,狠狠地将康远瑞伸过来的手打开。
“康远瑞!你这个无耻小人!仗势欺人!我章尉兴瞎了眼!婷儿!我们走!”
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身体却虚软无力,一个趔趄,又差点摔倒。
他索性不去看康远瑞,目光转向泪流满面的章燕婷,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婷儿,跟爹回家!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值得你托付终身!爹这就带你走!和离!爹养你一辈子,章家养你一辈子,爹绝不让你再受这等奇耻大辱!”
他嘶吼着,试图用这种方式挽回尊严,为女儿寻一条退路。
“和离?”康远瑞被狠狠打开手,脸上的关切瞬间消失,只剩下嘲弄。
他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嗤笑出声,充满了鄙夷。
“章大人,您是真气糊涂了,还是老眼昏花了?和离?那是正妻才有的体面!她章燕婷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永定侯府后院里一个妾,一个随时可以打发的玩意儿!”
“一个妾,有什么资格谈和离?”康远瑞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一字一顿,“她,只配被休弃!”
“你……噗——!”
章尉兴浑身剧烈地一颤,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张开嘴,一大口粘稠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老爷——!”邹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章尉兴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眼睛死死地瞪着康远瑞那张讥笑的脸,充满了仇恨与不甘,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重重倒去。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涣散,整个人似乎彻底失去了意识。
“爹——!爹——!”章燕婷的哭喊撕心裂肺,她连滚爬爬地扑到章尉兴身边。
康远瑞冷漠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嫌恶。
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自己方才被章尉兴打到的袖口,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哼!”他目光扫过乱作一团的章家主仆,声音如同在吩咐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章大人急火攻心,晕厥了。你们还不快去请你们章府的太医?难道,还要本侯替你们操心不成?”
说完,他连看都懒得再看地上的章尉兴一眼,更没理会章燕婷那凄厉的哭喊,猛地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径直离开了。
那决绝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