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耳房原本是给贴身大丫鬟准备的,空间不小,靠墙放着四张干净整洁的床铺,还有桌椅箱笼,窗明几净。
春喜和朱莎正在耳房里整理东西,看到章梓涵进来,连忙行礼:“夫人。”
随即,她们的目光就被章梓涵身后那个穿着崭新漂亮衣裙的陌生少女吸引住了。
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惊奇和疑惑——这是谁?
府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还穿着这么好的衣服?
章梓涵将修颜轻轻推到前面,对着春喜和朱莎,正式介绍道:“她叫修颜。是我的暗卫。白天发现小影,并用石子提醒朱莎的,就是她。”
春喜和朱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圆了。
暗卫?那个藏在暗处,武功高强,救了她们所有人的神秘人?
竟然是个……这么年轻好看的小姑娘?
“从今天起,”章梓涵的语气显出郑重,“修颜不再隐在暗处。她明面上,是我的大丫鬟,和你们一样。但实际上,她是我可以性命相托的好姐妹。”
她的目光扫过春喜和朱莎,“你们二人,须得敬重修颜,如同敬重我。不可有丝毫怠慢或不敬。明白吗?”
春喜和朱莎被章梓涵严肃的语气震慑,连忙敛容肃立,恭敬无比地应道:“是,夫人!奴婢明白!”
两人再看向修颜时,眼神完全变了。
之前的惊奇被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取代。
这可是会飞檐走壁的暗卫啊,还是夫人的好姐妹!
“修颜姐姐!”春喜胆子大些,第一个凑上前,眼睛亮晶晶的,“你真的好厉害!那么高,那么快!你是怎么做到的?”
朱莎也怯怯地靠近,满眼都是小星星:“是啊是啊!修颜姐姐,你能教我们一点点吗?就一点点防身的小招数也行!”
被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如此热情又崇拜地围着,修颜明显有些招架不住。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警惕,从未经历过这样直白又温暖的善意。
脸颊泛红,眼神有些躲闪。犹豫了一下,竟真的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可以教你们几招简单的。”
“太好了!”春喜和朱莎立刻欢呼起来,围着修颜叽叽喳喳。
章梓涵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涌起一丝欣慰。
她悄悄退出了耳房,没有打扰她们。
暮色四合,府中各处已点起了灯火。
章梓涵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走向了康远瑞所居的主院书房。
房内灯火通明,康远瑞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封刚收到的信。
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盯着信纸上的字迹,有期待,有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嫉恨。
信是他的胞妹康雯琴写来的,告知不日即将归家。
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康远瑞的感情极其复杂。
他喜爱她的活泼娇俏,却又无法摆脱童年时母亲对妹妹的偏爱所带来的阴影。
每一次妹妹归家,都会勾起他那些被刻意遗忘备受冷落的记忆。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刺痛。
想到母亲见到妹妹时那溢于言表的欢喜,再想到自己无论立下多大功劳都换不来母亲一个真心笑容的待遇,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怨愤涌上心头。
他无意识地用力,将手中的信纸狠狠捏成了一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侯爷。”章梓涵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康远瑞猛地回神,这才发现章梓涵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迅速将手中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塞进袖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夫人来了。”
章梓涵仿佛没看到他刚才的失态,步履轻盈地走到桌边,动作自然地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清脆悦耳。
“侯爷可是在为雯琴妹妹归家之事烦心?”章梓涵将茶杯轻轻推到他面前,语气温婉,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康远瑞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含糊道:“妹妹回来,自然是高兴的。”
章梓涵微微一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带着感慨:“是啊,妹妹难得回来一次。这次回来,想必侯爷和母亲都极为欢喜。只是……”
她话锋轻轻一转,带着一丝引导,“妹妹这次回来小住,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往后,侯爷想见妹妹一面,怕是更难了。”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康远瑞的敏感神经。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章梓涵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继续温言细语地劝道:“所以啊,侯爷,妹妹难得回来,无论她有什么小性子,提什么要求,您作为兄长,看在兄妹情分难得的份上,就多忍一忍,让一让。毕竟,她在家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
“忍让?”康远瑞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
又是忍让!从小到大,为了母亲,他忍让了多少?让出了多少本该属于他的关注和温情?
如今,连妻子都在劝他忍让?
他猛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脸色阴沉得可怕:“够了!不要再说了!妹妹的事,我自有分寸!”
章梓涵适时地住了口,脸上依旧维持着柔顺的表情,仿佛真的只是关心丈夫和妹妹的感情。
她微微垂眸,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
忍让?
前世,我对康雯琴真心相待,视如亲妹,换来的却是她的轻视刁难,甚至……
怀疑她是否也参与了那场将我推入沉塘的阴谋!
这一世,我偏要让你康远瑞记得清清楚楚,你这妹妹到底是何面目!
……
廊下的风裹挟着初夏的温热,吹过那片郁郁葱葱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低响。
康远瑞搁下手中的笔,目光落在书案对面的章梓涵身上。
她今日穿着件素雅的莲青色云纹褙子,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眉目低垂,显出几分温顺。
此刻,她正轻声细语地提及秋萍。
“侯爷,秋萍那丫头,既已在您跟前伺候过,又蒙您抬举提了通房,再留在静心院里,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知道的,说婷姨娘是舍不得身边得力的人;不知道的,还当是妾身这个做夫人的,容不下人,故意将人拘在静心院,倒显得妾身小气了。”
她微微抬眼,目光清澈,带着一丝无奈。
“夫人言重了。”康远瑞眉头舒展,语气松快,“婷儿也是念旧。”
章梓涵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妾身岂会不知婷姐姐念旧?只是如今既定了名分,秋萍再留在静心院,于规矩不合,也委屈了她。妾身想着,不如将她拨到主院来,就近安置在您书房后头的厢房。
一来,方便她随时伺候侯爷起居,尽通房的本分;二来,也免了静心院那边人多眼杂,传出些不必要的闲话,反倒伤了您和婷姐姐的情分。”
她顿了顿,语速放得更缓,“再者,秋萍能常在您眼前,您用着也顺手,妾身心里也更踏实些。总归都是为了府里安宁,侯爷您看呢?”
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撇清了自己嫉妒的嫌疑,又显得处处为侯爷、为侯府、甚至为章燕婷着想,还隐隐点出秋萍留在静心院可能带来的风险。
康远瑞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着光滑的扶手。
他心中本就有些不快,此刻听章梓涵如此安排,只觉得分外熨帖。
至于静心院那边会如何反应?一个通房丫鬟的去留罢了,他堂堂永定侯,还做不得主么?
“夫人思虑周全,处处为大局着想,实乃贤惠。”康远瑞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就依夫人所言。秋萍的事,你看着安置便是。”
“是,侯爷。妾身稍后便命人去静心院传话,再派人将西边厢房收拾出来,让秋萍今日就搬过来。”
章梓涵起身,动作优雅地福了一礼,“侯爷政务繁忙,妾身就不多打扰了。”
“嗯。”康远瑞应了一声,看着妻子顺从的模样,心中那点莫名不适,似乎也淡了些。
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章梓涵面前,脸上带着几分温和,很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章梓涵搭在身侧的手。
章梓涵的身子僵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她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盛了几分,眼波流转,仿佛带着一丝羞赧,顺从地任由他握了片刻。
“夫人辛苦了。”康远瑞语气温和。
“为侯爷分忧,是妾身本分。”章梓涵的声音依旧柔顺,她微微屈膝,借着行礼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妾身告退。”她再次福身,垂着眼帘,姿态恭谨。
康远瑞点点头,目送她转身。
那抹莲青色的身影款款走向书房门口,身姿依旧端庄,步履依旧沉稳。
然而,在她跨过高高的门槛,彻底背对书房的刹那,垂在身侧的右手,倏地缩进了宽大的袖笼里。
衣袖之下,那只刚刚被康远瑞握过的手,五指猛地蜷紧。
她深吸一口气,庭院里带着花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才勉强压下那股翻腾的恶心。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走下台阶,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
静心院里,气氛却与主院的书房截然相反,沉闷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死寂。
内室,章燕婷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一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
她的手指烦躁地拨弄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的流苏,金丝碰撞,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声响。
从主院回来,她便一直坐在这里,胸间堵着的那口浊气非但没能消散,反而越积越厚,烧得她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砰!”
一声闷响。
是她将步摇重重拍在梳妆台上,震得旁边一个装胭脂的珐琅小盒都跳了一下。
“人呢?死绝了不成?”章燕婷猛地扭过头,声音尖利,目光如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庞嬷嬷,“小影那个狗东西呢?叫他立刻滚过来见我!”
她等得太久了!
从章梓涵那个贱人离开开始,她就等着小影回来复命。
那件事,是她精心为章梓涵准备的大礼。
她逼着小影,将他贴身的汗巾,偷偷塞进了章梓涵那贱妇的枕头底下。
只等时机一到,便可当着侯爷的面翻出,届时人赃并获,章梓涵一个与护院私通的罪名休想逃脱!
就算侯爷再偏心,再装聋作哑,这等丑闻,也足以让章梓涵彻底身败名裂,滚出侯府!
可谁知任务竟然失败了,小影此人也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庞嬷嬷被那尖利的声音刺得一哆嗦,本就躬着的腰弯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回话:“回……回姨娘的话,小影他……”
“他什么他?舌头被猫叼了?”章燕婷霍然起身,几步逼到庞嬷嬷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眼神凶狠,“说!”
庞嬷嬷吓得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夫人方才派人拿着掌印对牌,直接去了护院房传话,说……说庄子上缺人手看守新收的粮仓,点名调了小影去顶缺……人已经被带走了,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了……”
“什么?!”章燕婷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角才站稳。
章梓涵!她竟然这么快?她怎么可能知道小影?
除非小影那狗东西失手了?还被抓了现行?
一股羞怒和恐惧交织着冲上头顶,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随即又褪得惨白!
“好……好得很!”章燕婷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她猛地抬手,狠狠一扫。
“哗啦——哐当!”
梳妆台上,那面铜镜,几盒胭脂水粉,还有那支刚刚被拍下的赤金步摇,被她这一扫,全部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铜镜碎裂成几块,映照出她此刻狰狞的脸。胭脂盒盖子崩开,艳红的粉末泼溅开来,如同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地面和散落的碎瓷片。
步摇上的珍珠和点翠花瓣滚落一地,发出绝望的哀鸣。
巨大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室内炸开,惊得侍立在门外的两个小丫鬟浑身一抖,慌忙跪伏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章燕婷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小影没了,计划落空,这口恶气堵在心口,几乎要将她撑爆。
现在,她急需一个宣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