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姜阳也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想,别的小娘子都叫什么淑什么婉,听着就美丽温柔,令人很想亲近。
偏偏自己取了这么灼热滚烫的一个名字,听着就……
令人避之不及。
好在南嘉皇室子嗣稀薄,极少有人能与姜阳平起平坐。起码在玉京城里,没几个人敢直呼她的大名。
可顶着如此烫手的名字,姜阳到底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趁着某日陈元微休沐,她主动提及道:“母亲,我要改名。”
陈元微当时正在对着一堆瓶瓶罐罐调香,闻言瞥了她一眼,问道:“为何要改名?”
姜阳回答:“我想要一个更女孩的名字。”
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陈元微笑起来,继续温柔地问她:“……比如呢?”
按姜阳对陈元微的了解,陈元微问这种问题,就意味着改名有戏。于是,她很开心地掰着手指头数道:“姜温,姜婉,姜温婉,姜娴,姜静,姜娴静……”
不出她所料,还不等她说完,陈元微就一口答应下来:“好……你挑一个最喜欢的,母亲给你改。”
虽早有准备,但陈元微应允得这般痛快,姜阳还是欣喜不已:“……真的?”
“自然是真的。只是……有一个条件。”
“母亲请讲。”
陈元微看姜阳一眼,没有马上提要求,而是将手里的香拿给她闻:“来,试试,喜欢么?”
姜阳嗅了嗅,点头:“喜欢。”
“好,”陈元微起身,继续手上的动作,顺带悠然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你既说想要改名,想来是认可你所说的这些字眼是好的。那,你要向母亲保证,日后你的一言一行,都要以你新选的名字作为标准……能做到吗?”
姜阳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能!”
余光瞟了眼自家女儿欢喜雀跃的模样,陈元微笑得狡黠:“好,一言为定。”
得到母亲首肯后,姜阳为自己选择的新名字叫……姜婉婉。
很标准的富家千金闺名,完全符合姜阳对美丽少女的设想。
于是,从那日起,她将婉字贯穿到了自己日常的方方面面——衣饰不能太过张扬,饮食要清淡,且有节制,住处不能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也不能参与不够优雅的活动,更不能在言行举止上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粗鄙。
——这样的生活,她只坚持了三日。
第四日一大早,她替友人撑腰,把一位国公家的小公子从台阶上推了下去,磕掉了对方两颗门牙。
……
不等陈元微发话,姜阳主动自首:“我错了,我不想叫婉婉了,婉婉一点都不好。”
陈元微刚替她摆平门牙的事,见她委屈巴巴的,也不责备她,依旧笑眯眯地问道:“说说,哪里不好?”
“太憋屈了。”
“所以呢?”
“……我要改回去。”
听她这么说,陈元微却徐徐收起笑意,蹲下身,扶着她的肩认真道:“好孩子,改不改名字,其实并不重要。”
“……”
姜阳以为母亲不愿意给她改回去,一时哽住。
陈元微从她皱巴巴的小脸上看出她的心思,摸了摸她的脸,继续道:“母亲要你做到人如其名,只是想让你知道,温婉也好,娴静也好,它们听着是好词,可落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事。”
这话,姜阳倒是认可:“……嗯,是。”
看她点头,陈元微笑笑:“所以,你不该将温婉娴静这种词框定在自己身上,将其变成控制自己言行举止的枷锁,更不该将其认定为女子才能有的品质,如此,对温婉娴静的男子不公平,对不温婉娴静的女子也不公平。”
“……”
姜阳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点头:“母亲说的是。”
“好孩子,”陈元微再次摸摸她的脸,接着说下去,“……再者,无论你的名字叫什么,都与你本身无关。你叫婉婉,但你未必要温婉,你叫姜阳,但你未必要如太阳一般骄矜。你可以带着姜阳这个名字,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模样。名字只是名字……知道么?”
“……知道了。”
看她还有些迷茫的神色,陈元微逗她:“知道了?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了什么?”
“我……”
姜阳蹙着眉想了很久,回答道:“名字就是名字,字就是字,它们没有男女之分,没有好坏之分,且,都与我如何行事无关。”
“哎呦聪明嘛,”本以为姜阳是胡乱答应的,没想到她真的听懂了,陈元微抚掌笑起来,“我就说,像我们阿阳这般聪慧的人儿,世间罕见!”
“……”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仰头看向面前人已经熟睡的脸,姜阳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不是她不想把这个故事讲给易晏听,用来开导他,而是她不知道,一个从小就没有母亲的人,要用何种心情,去听这个字里行间透着温情的故事。
……
一夜都在胡思乱想,直到天蒙蒙亮,姜阳才勉强睡过去。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背对着易晏,整个人被他死死锁在怀里,一点都动不了。
——姜阳早就发现,易晏这个人,看着骨瘦如柴,弱不经风,实际死沉死沉,力气也大得惊人。
但话又说回来,人瘦力气大,其实不奇怪。落灯花,李竹笙,沈佑……姜阳身边好多人,都是看着清瘦,实际力大无穷。
只是,看着清瘦,还死沉的,目前只有易晏一个。
造成这一现状的主要原因是,姜阳与其他人相敬如宾……相敬如主宾,没有衡量他们体重的机会。
眼瞧着哪哪都动不了,姜阳又担心将易晏弄醒,只能继续装睡。没想到,刚一闭眼,身后就传来了声音:“郡主昨夜,又没睡么?”
才从昏迷中醒来不到一日,就已经听不出易晏声音里的虚弱了。姜阳咋舌,避开他的问题感叹道:“……你听着比昨日好多了。”
“……嗯,”对方也没有追问,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往下摸了摸她的小腹,“月事期间要好好休息,不能总是这么胡闹。”
“……欸?你怎么……”
“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不是月事,便是妊娠。”
“……”
姜阳噎了一下,没接他的话。
易晏也不在意,抚着她的小腹问她:“难受吗?”
“……还好。”
回答完这句,姜阳犹豫一下,摸了摸他的手,问道:“倘若……倘若不是月事,该如何是好?”
“……”
易晏的动作没停,但沉默了下来。
好半天,才听得他低叹一声:“……没有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