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初晨连面子情都没给,冷着脸。
温大奶奶笑道,“冯姑娘越来越有本事了,还能给长公主殿下诊病。”
冯初晨耐着性子说道,“据说是上官公子得知我给温夫人治偏头痛治好了,为表孝心,才让下人请我去给长公主殿下治病。”
温大奶奶纳闷道,“上官公子怎么知道冯姑娘给我婆婆治偏头痛?”
冯初晨怼道,“你们都不知道,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知道?我这人最是胆小,去给贵人看病怕得紧。你们有没有好大夫推荐给长公主,若有我就不用去了。”
温大奶奶干笑两声,“在我们眼里,冯姑娘就是最好的大夫。听说,你还在给明夫人治病?”
冯初晨道,“明府听说我治妇科病尚可,请我去给明夫人治血漏之症。还是那句话,若你们有适合的,不妨推荐推荐。”
明府对外说辞都是明夫人得的血漏病。
温大奶奶又敲打了冯初晨几句,说了长公主如何喜欢温舒,告辞回府。
冯初晨摇头,上官如玉摊上这种岳家,以后够受的。特别是温舒,挺好的孩子,不知会不会被娘家拖累。
耽误到午时初,只能吃完晌饭再去,还是带着芍药和木槿。
上官如玉和上官如月去大昭寺祈福还没回来,宁绣堂里只有阳和长公主和几个下人。
阳和长公主极是享受冯初晨的按摩。
闭着眼睛说道,“这么多年,给本宫按摩的女医不下几十个,包括已经死了的蔡女医,都远远不及你。冯小大夫是为医术而生,小小年纪就有这一手技艺。”
冯初晨手上力道没减,“长公主殿下过誉了。”
隔了小半刻钟,长公主又说道,“小姑娘说说,老冯大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冯初晨手上一顿,思考片刻说道,“一个善良的好人,我大姑具备好人的一切品质,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委屈他人,好的没有一点瑕疵。
“还是一个坚不可摧的人,向阳而生,逐光而行。无论身处怎样的逆境,都脊梁不断,风骨不改。”
长公主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冯初晨。
冯初晨不好再按摩,停下手由着她看。
自己哪里说错了?大姑的确是这样的人。
好一会儿,长公主才又闭上眼睛,“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问道,“你想做她那样的人吗?”
冯初晨又开始按摩,无不犹豫地说道,“不想。只有民女知道,大姑活着时有多苦多累,受过多少委屈,只要想到她的过往我就心疼。
“民女只想当遵纪守法的良民,有仁爱之心的大夫。不仅我不想,也这样教育弟弟,累了就歇歇,不要强迫自己。”
阳和长公主又睁开眼睛看着她,看了许久才笑道,“做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和有仁爱之心的大夫,已经非常好了。老冯大夫怀有大爱,好的没有一点瑕疵,凡人是做不到的。”
说完,又闭上眼睛。
冯初晨垂目看看面前的女人,高贵,端庄,颇有胸襟,还有一颗公允之心。
虽然大姑在自己眼里就是这么好,但当着权贵的面如此盛赞,许多权贵不会爱听。
可这位长公主没有一点怪罪。
都说阳和长公主像圣德皇后,豪爽大气,有男儿胸襟和风范……
二人没有再说话。
冯初晨按摩完,阳和长公主觉得比前几天舒服多了。
她坐起身下床,穿上床边的软缎绣花鞋。
下人以为她要出恭,过来搀扶。
她摆了摆手,走去一排嵌螺钿花鸟纹的金丝楠木八斗柜前,打开最下方的抽屉,拿出一个扁形圆锦盒。
冯初晨不知她何意,又不好告辞,傻傻站在那里。
阳和坐去床边,把锦盒打开,华彩乍现。
是一根赤金璎珞圈。
项圈下半部是嵌了宝石的赤金镂空累丝兰草纹,底部吊了一个兰花玉琐,玉琐下又垂三串珍珠珞。素白小珠莹莹成串,每串末端皆缀一颗滚圆金珠,光晕流转如凝蜜蜡。
整件项圈华彩夺目,更透出几分异域风情,与大炎朝常见的璎珞圈迥然不同。
尤其是三颗金珠,冯初晨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前世看到过,都是养殖的。
屋里立即响起几声惊叹。
周嬷嬷赞道,“镶的金珍珠,真漂亮。”
胡公公也笑道,“奴才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样式的璎珞圈,俊。”
阳和长公主拿出项圈说道,“这块玉和几颗珠子都是蒲甘国出的。”又问冯初晨道,“好看吗?”
冯初晨由衷说道,“好看。”
阳和长公主把璎珞圈放进锦盒,盖上盖子。
递给冯初晨道,“送你了。”
是“送”,而不是“赏”。
不仅冯初晨吃惊,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
冯初晨可不敢收,拒绝道,“谢长公主殿下。不过,这么贵重的礼物民女当不起。”
阳和长公主道,“老冯大夫和你都救过本宫最爱和最珍惜的人,这个情本宫一直记在心底。
“本宫和驸马爷都觉得,只有你们才当得起这份大礼。老冯大夫已经不在,就送你了。”
冯初晨觉得,她说的最爱和最珍惜的人是指上官如玉。
她还是没伸手,坚持道,“做为大夫,救人是职责之所在,你们也付了费的。民女实在当不起这份大礼。”
阳和长公主却非常坚持,“收下,本宫认为只有你们当得起。”
冯初晨愣在那里,为难极了。
周嬷嬷提醒道,“冯大夫,长公主殿下的赏赐,你不能拒绝。”
阳和长公主摇摇头,“这不是赏赐,是礼物。”
语气轻柔,态度坚决。
冯初晨不敢再拒,只得硬着头皮收下。
屈膝道,“谢长公主殿下。”
阳和长公主躺下说道,“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冯初晨和下人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无人了,阳和长公主侧过头看向万字纹窗棂,金色余晖斑驳洒入,在绒毯上洇开圈圈光晕。
光晕流转间,蓦地浮出一张年轻面孔,初时眸带霜雪,继而化开暖色,最终凝作春水般的温情。
他未能送出的信物,如今她替他偿了夙愿,虽送的不是故人,却赠予她的后人。
阳和长公主阖目长长吁出一口气,似有晚风挟着霞光扑面而来,将她卷回多年前的黄昏。
一位俊朗的少年将军不经意闯进她的眼帘,从此她的心里再没有闯进过别人。
她想得到他的真心,但他的心是强求不来的。于是她放下高高的身份,一天一天耐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唤把她从沉思中唤醒。
“阳和,今日可好些了?”
上官驸马坐在床边,袖口压皱了锦褥暗纹。
阳和长公主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冯小姑娘不止医术好,也颇有才情,很真实,很可人。她说冯大夫是至善至坚之人,向阳而生,逐光而行,好得没有一点瑕疵。
“我问她可愿做那样的人,她却道,自己不愿意,也不许弟弟效仿,太苦,太累,太多辛酸……那孩子说得透骨。
“云起,那串金珠璎珞,你原是想赠予她的吧?蒙尘多年,不如由我代赠后人。冯小姑娘口口声声说不愿学她,
“可骨子里的韧劲儿,分明与冯大夫一样,只有她才不会辱没那份心意。”
上官驸马先是一愣,慢慢的,一抹柔情在眸子里漾开,嘴角浮起笑意。
他伸手抚着长公主的脸颊,温声说道,“谢乔儿成全。我未尽之事,你代我圆了。”
“你不怪我自做主张?”
上官驸马摇摇头,“当初是我任性,招致先帝不满。不仅自身兵权被卸,更连累祖父和父亲无端受难……最痛心的是连累玉儿……
“但即便重来,我仍感激先帝。是他让我尚了天下最好的公主。谢谢你,那些最艰难的岁月,是你替我挡了风霜。”
上公主眼眸越加明亮,“不后悔娶我?”
“上官驸马摇摇头,“冯小姑娘说了,姐好得没有一点瑕疵,凡人岂能抓住?如今她在我心里,就是姐……你和玉儿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圆满。”
那封绝别信浮上心头:
君为天外云,吾作尘间草。悬殊怎堪,愿卿相忘……
她说错了。
该是:
卿本瑶台仙,我自凡尘老。云泥之别,唯瞻清辉……
上官驸马眼里溢满柔情,手缓缓在她的脸颊眉骨间游离。
阳和长公主猛地攥住他的手腕,眼里涌上水雾。
暮色把窗纸染红,晚霞最后的金辉落在他温润的眉上。
二十年光阴流转,他的心,她终究是得到了。
——
回到家,冯初晨拿出那根璎珞圈摆弄着,又戴着照了照铜镜。
没有女人不喜欢漂亮首饰的,何况是这种绝版豪华璎珞圈。
可这份礼物她接的压力山大。
冯初晨觉得,阳和长公主送这份礼不仅因为两代冯家女人救了她最心爱和最珍惜的上官如玉,还应该跟自己和她的对话有关。
她用的是“送你们”,也就是送她和大姑。
还特别强调是礼物而不是赏赐。
因为欣赏不一样的老冯大夫和小冯大夫,所以送了这样宝贝。
真是有钱就任性。
冯不疾看到这根璎珞圈眼珠子鼓老大,“真漂亮,珍珠还有金色的,很值钱吧?”
“当然值钱了,三四千两银子少不了,五六千两银子也可能。”
冯初晨说不出具体价格,只感觉非常值钱。
冯不疾赶紧把璎珞圈还给姐姐,生怕拿不稳掉地下摔坏了。
“这么贵?值十个宅子呢。保管好,姐姐出嫁的时候戴。”
冯初晨觉得自己不该独占这个大便宜,小正太才是大姑的亲亲侄子。
她摸着他的小揪揪说道,“等医馆多挣了钱,姐买一根同样好的璎珞圈送弟弟。”
冯不疾吓得跳了一下,“不行,我不同意。那么多银子,能置好些地呢。”
冯初晨画着大饼,“以后咱家能买很多地,也能买这么好的璎珞圈。”
冯不疾道,“等咱们住上大宅子,再有了多多多多的地以后再买。”
想了想又道,“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不一定非得戴璎珞圈。买两大箱子上好的笔墨洗砚,再买一个好挂件。”
冯初晨莞尔,“听弟弟的,买两大箱子笔墨洗砚,再买一个好挂件。”
冯不疾挺了挺小胸脯,他非常受用“听弟弟的”这几个字。
他是男子汉,能撑起门楣帮姐姐拿主意了。
次日,冯初晨带了两双绣花拖鞋和一篮子家里摘的大红石榴去长公主府。
之前从来没想过给长公主府送礼,主要是两家地位悬殊,好像自家连送礼的资格都没有。
大姑又不许后人攀附权贵,她不好硬贴。
但长公主“送”了那么好的礼,来而不往非礼也,自己必须表示。自家没有什么钱,只能略表心意。
一双拖鞋是草绿色鞋面缝着两朵黄色小绒花,绒花凸出在外,鞋口周围镶了一圈白色兔毛。一双是藏蓝色鞋面上缝着一朵用粉色绸子做的牡丹花,牡丹花也凸出在外。
这是冯初晨画出来,宋嫂子帮着做出来,原本是给她自己做的。
图案不复杂,却兼具传统和现代审美,很是另类别致。
送鞋子,也是晚辈对长辈的孝心。
来到长公主府,阳和长公主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倚在侧屋美人榻上。
一旁坐着两位姑娘,一个是上官如月,另一个不认识。
那位姑娘亭亭玉立,白皙清秀,水粉胭脂也没能盖住左脸侧的几颗小麻子。
虽然很浅,也给漂亮的小脸减了分。
上官如月笑道,“冯姑娘来了,这位是薛三姐姐。”
冯初晨知道了,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跟明山月定过亲又退亲的薛三姑娘。
上官如玉曾说过,给明山月找的未婚妻都有“小瑕疵”,薛三姑娘的小瑕疵就是这几颗小麻子。
薛家是薛太后的娘家,也就是阳和长公主的外家。
两家是表亲。
冯初晨笑道,“薛三姑娘。”
薛三姑娘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目光又看向阳和长公主,笑得甜美,“表姑精神好多了,冯大夫好手艺。”
表扬都不愿意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