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之内,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更衬得此处落针可闻。
洪七公长出一口浊气,看着眼前眉目年轻,眼神深邃的徒弟,缓缓道:
“清笃小子,你这番心思,这份眼界,为师明白了。只是那官场宦海,不是华山绝顶上比武论剑,那里面的凶险诡谲,比起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不知要险恶百倍千倍!当真是步步杀机,处处罗网!稍有不慎,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粉身碎骨都算轻的!你真掂量清楚这其中的分量了么?”
郝大通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捻着雪白的长须与语重心长的道:“清笃,你心怀家国黎庶,志存高远。然则就如洪老前辈所言,那庙堂之高,如同万丈深渊之底的暗流,非身在其中,绝难窥其万一。你欲执棋天下,以身为子,务必慎之又慎啊!”
鹿清笃神色肃然,对着两位苦口婆心的长者,深深一揖到地:“诸位师长的拳拳爱护之心,金玉良言,字字珠玑,清笃皆已铭记于心。”
然而,这份凝重的关切中,却插入了一声冰冷而清晰的轻笑,黄药师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不屑,说道:“鹿小子,你的宏图大志,堪比日月,然则终究少算了根基。”
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嘲讽弧度,那是对腐朽皇权的极致轻蔑,“那龙椅上坐着的赵家天子,若是如同那葬送了半壁江山的宋徽宗一般,是坨糊不上墙的烂泥,你纵有张子房运筹帷幄之智、诸葛孔明经天纬地之才,又岂能在一个早已污秽遍地的烂泥塘里,凭空种出清莲?痴人说梦!”
鹿清笃闻言,脸上那最后一丝惯有的温和谦恭骤然消失,一抹冷峭至极的弧度在嘴角凝结。
“黄岛主此言,直指要害!弟子亦非天真稚子,绝不会将那国之存续、万民之望,轻率地押在一个所谓‘天子’的幡然悔悟之上!”
鹿清笃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在场众人的脸,看似随意的说出了令人无比震惊的话。
“若那皇帝本质尚存一丝清光,可点醒,可雕琢!那是我辈自然尽心辅佐。若他本身就是一块顽石朽木!不堪雕琢,孺子不可教……”
鹿清笃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明晰,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冷笑一声,“嘿嘿……这万里江山,亿万生民,难道真就是他皇帝老儿之私产?这大宋宗室之中,赵氏血脉如同春日里不值钱的野草般丰茂!择贤而立,另换一个好人坐那龙椅,又有何不可?有何不能!”
“嘶——!”
瞬息之间,整个厅堂之内,抽气声如同寒风过隙!尖锐而压抑!
郭靖双目圆睁如铜铃,瞳孔剧缩,脸色瞬间煞白!
洪七公手中从不离身的酒葫芦“哐当”一声脱手坠地,酒液在青砖上缓缓流逝,他却浑然不觉!
郝大通如遭雷击,捻须的手指僵在半空,雪白的道髻微微颤抖,口中无意识地反复默念“福生无量天尊……”,却连静心咒文的第一句都记不起来!
黄蓉更是下意识地护住小腹,脸色由白转青,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纵使他们行侠仗义、蔑视权贵,私下也曾怒斥君王昏聩,但这般赤裸裸、带着滔天煞气的“废立”之论,如此轻描淡写地视皇家血脉如可替换器物般宣之于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离经叛道,这是颠覆乾坤!是诛九族的泼天逆论!其震撼程度,远超他们对“江湖侠义”认知的极限!震得他们魂灵都在颤抖!
黄药师这位一生以“邪”自傲、视天下礼法如无物的“东邪”,此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尤胜他人!
他看着鹿清笃那张年轻,却闪耀着冰冷而坚定神光的脸庞,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竟不受控制地从脊柱升腾而起,瞬间弥漫四肢百骸!
他一生追求洒脱不羁,自认已跳出儒教樊笼,甚至对忠君之道嗤之以鼻。然而,面对鹿清笃这“正大光明”里孕育的“邪”,以及那“邪异狠绝”中包裹的心系苍生社稷的“正”,这份诡异的“正邪同体”,让东邪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邪”的是多么渺小与“温和”。
“此子……此心……”
黄药师内心如飓风海啸,心中暗想,“此子其志已然不是旁人能比的,老夫自认不屑与三纲五常,然他的行事却直接将三纲五常,君君臣臣踩得粉碎!老夫这点自认洒脱不羁的‘邪’,在他这煌煌然欲行‘天道更易’的‘正邪’面前,竟如初学涂鸦小儿般不值一提!”
黄药师暗自感慨,他哪里知晓,鹿清笃灵魂深处烙印的,岂是寻常儒家忠君之道?
和读四书五经长大的黄药师不同,鹿清笃学的,除了数理化语数外,还有从无数血泪抗争中淬炼而出,真正蕴含改天换地伟力的“斗争艺术”!
虽然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以如今的科技、组织力度、以及民众的思想认知,都不允许鹿清笃照搬“红色宝典”。
但若这当今大宋皇帝真就是无可救药的昏君,随便换个皇室成员坐龙椅,对于鹿清笃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决绝意志,在不知不觉间,对于每一个中国人而言,早已刻骨铭心。
郭靖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嘴唇翕动,面颊肌肉抖动,胸中忠君报国的本能思想如同烈焰焚烧,几乎要冲破喉咙怒吼出来!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的刹那——
鹿清笃那灼灼的目光投射过来,并非骄狂,而是深蕴着无匹坚定与为了苍生的决绝!这目光如同冰冷的泉水,瞬间浇灭了郭靖心头的忠君怒火。
他脑中骤然闪过临安城夜夜笙歌、朱门酒肉臭的景象,与襄阳城头浴血厮杀、累累尸骸的场景剧烈碰撞!闪过那位远在临安深宫、决定前线将士生死的“官家”,在文恬武嬉中醉生梦死的传闻!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与清醒猛烈地冲击着郭靖的灵魂!
他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那番斥责“大逆不道”的言语,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喘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郭靖忠的是什么?
是君王吗?
“不!”
一个清晰无比的答案在心底炸响。
若只为忠君,他自幼长于漠北,受铁木真如亲子般恩养,封金刀驸马,授右军元帅之尊,何须背叛大漠,叛离故主,千里迢迢回到这风雨飘摇的南宋,做一个朝廷眼中形同草芥的“布衣守城人”?
他郭靖一生,忠的是脚下这片饱经蹂躏的汉土!忠的是襄阳城内外,那些托付性命的无数军民百姓!忠的是母亲临终的嘱托,不负汉家衣冠!
那龙椅上的人姓甚名谁,是“赵钱孙李”还是“完颜、孛儿只斤”,只要能为这黎民苍生带来安康,护得这汉家山河不被铁蹄踏碎,便值得他豁出性命,拔剑相向!
误会虽已澄清,但那足以震裂苍穹的“易鼎宏图”已赤裸裸地剖呈于众人面前。
席上诸人,无论心性坚韧如洪七公,还是狂傲不羁如黄药师,都感到了精神上巨大的冲击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神魂层面的厮杀。
洪七公挥了挥手,仿佛拂去千斤重担,一脸疲惫的道:“散了,都散了!老叫花骨头酥了,脑袋也搅成了浆糊!经不起折腾了!该滚回去好生调息打坐,养好了元气精神,才好接蒙古蛮子的下一刀!”
众人如梦初醒,带着各异的神情缓缓起身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院落里,如同叩击在心门上的鼓点,慢慢消化着鹿清笃今夜泼洒出的、足以颠覆他们毕生认知的惊天之论。
黄药师走在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了鹿清笃一眼。此刻小道士的身影,不再仅仅是那个武功卓绝的年轻道士,而仿佛是一柄正在锻造成形的、其锋暗藏能撼动九鼎的巨剑!
踏出厅门前的一瞬,这位学究天人、洞明史册的东邪,心中不由自主地掠过千载烟云,黄药师虽然不知什么是红色意志,但对历代往事还是有了解的。
“黄巾乱汉,张角一道太平符,搅得神州板荡;晋末妖氛起,五斗米道孙恩、卢循舟师纵横江海,裂土称尊;北朝拓跋魏时,更有道士刘举诈称神人,聚众举事,直逼洛阳……”
缓缓闭上眼,一个冰冷而清晰得近乎残酷的认知浮现在黄药师心头:
“这道家,果然不愧承袭了上古巫祝直问天地的野性血脉!平日里讲的是清静无为,一旦决心插手凡尘俗务,其手段之果决凌厉,心思之宏阔深远,行事之不受拘束,比起那些只会空谈仁义、坐而论道的腐儒,可疯狂了不知凡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