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一辆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赵国公府的侧门,悄然驶出,没有前往皇城,也没有去任何官署,而是径直驶向了,位于长安城南,安仁坊的……吴王府。
吴王李恪的府邸,与其他的亲王府邸,截然不同。
没有,魏王府曾经的奢华。
也没有,晋王府如今的低调。
他的府邸,更像是一座军营。
府门内外,站岗的护卫,皆是身形彪悍,气息沉稳的百战老兵。
府邸之内,听不到丝竹之声,也闻不到脂粉之气。
只有从演武场上传来的,那一声声,充满了力量的,兵器碰撞声,和将士们的怒吼声。
长孙无忌,走下马车,看着眼前这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吴王府,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既有欣赏,又有忌惮的神色。
他知道,李恪与他那两个,在长安城里,斗得你死我活的兄弟,都不同。
他是一头,被暂时困在了笼子里的……猛虎!
一头,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强,但又因为他那“前隋”的血脉,而不得不被所有人,共同提防的猛虎。
“赵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吴王李恪,亲自迎出了府门。
他身着干练的箭袖胡服,身材高大挺拔,眉宇之间,充满了属于军人的英武之气。但他的言行举止,却又温文尔雅,充满了皇家贵胄的,良好教养。
文武双全,果真如李世民对他的评价“英果类我“。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堪称“完美”的皇子,心中暗自感叹:若非其母乃是杨妃,这大唐的储君之位,恐怕还真的轮不到雉奴和承乾去争。
“恪儿,不必多礼。”长孙无忌,立刻换上了一副,慈祥长辈的笑容,亲切地拉起了李恪的手,“你我是舅甥,何须如此生分。”
书房之内,二人分宾主落座。
李恪亲自为长孙无忌,斟上了一杯,他自己从军中带来的粗劣的砖茶。
“舅父府中,只有此等粗茶,还望不要嫌弃。”
“哈哈哈,好,好啊。”长孙无忌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抚掌赞道,“茶,虽粗,但品的是一股沙场百战的豪情!比之那些,所谓的‘贡茶’,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他先是一番吹捧。
然后才话锋一转,将自己的“来意”缓缓道出。
他没直接提任何,关于“太子”和“晋王”的话题。
而是用一种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沉痛的语气,向李恪讲述着,如今朝堂之上,那令人担忧的“宗室之风”。
“恪儿啊,”长孙无忌,痛心疾首地说道,“想我大唐宗室,皆是太上皇与陛下之血脉。本该为天下表率。可如今呢?”
“汉王元昌,沉溺酒色,强抢民女!
“虢王凤,纵奴行凶,当街杀人!”
“此等败坏门风之举,简直是罄竹难书!让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我李唐皇室?让陛下他,这张老脸,又该往哪里搁啊!”
他说得声泪俱下,仿佛他才是那个,最痛心疾首的李氏族人。
李恪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长孙无忌,这条从不轻易登门的老狐狸,今日前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跟他,抱怨这些早已不是新闻的“家丑”。
他一定另有目的。
果然,在铺垫了足够的情绪之后,长孙无忌终于图穷匕见。
“……恪儿啊,”长孙无忌看着李恪,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为此事,亦是日夜忧心。但他身为君父,有些话不好说,有些事不好做。”
“而你,不同!”
长孙无忌的语气,充满了“期盼”与“鼓动”!
“你文武双全,在宗室之中,素有威望!你为人公正,从不与任何人结党营私!”
“你是主持此事,整肃家风的……不二人选啊!”
“老夫,今日前来,便是想与你商议。是否可以由你牵头,联合几位同样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一同向陛下上奏,请求,由宗正寺对所有宗室子弟,进行一次彻底的……考评!”
“如此,上,可为陛下分忧。下,可整肃李唐门风。中,可彰显你吴王恪,大公无私的贤德之名!”
“此乃是一举三得的,天大好事啊!”
好一个,长孙无忌!
他将一个充满了陷阱与杀机的“脏活”,硬生生地给包装成了一个,能让李恪“名利双收”的“美差”!
李恪听完之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子。
“舅父。”
李恪缓缓开口,一针见血。
“……此事,恐怕没有您说的,那么简单吧?”
“整肃宗室,得罪的,是所有的李氏亲王。”
“而,最大的‘好处’,似乎都落到了我那正在东宫,‘录尚书事’的……太子大哥的身上。”
“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去插手宗正寺的事务,去削弱我们这些叔伯兄弟的权力。”
“而我李恪,若是当了这个‘出头鸟’。岂非是替他做了他最想做,却又最不方便亲自去做的事情?”
“到头来,恶人,我来当。功劳,他来领。”
“舅父,您说这笔买卖,我是不是太亏了?”
反将一军!
李恪这番话,直接撕开了长孙无忌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
将这背后,那最赤裸裸的政治算计,摆在了台面上!
长孙无忌,看着眼前这个,完全不上他当的,聪慧得近乎妖孽的外甥。
心中也是一凛。
他知道,对付李恪不能再用对付李治的那一套了。
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诚意。
“……呵呵,”长孙无忌,干笑了两声,收起了那副“慈祥”的面具,眼中露出了,属于权臣的精光。
“恪儿,你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
“不错。”
长孙无忌,不再掩饰。
“老夫,让你做此事,其实是想借你之手,去敲打太子的。”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又焉知,这对你而言,就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机会?”
“对,机会!”长孙无忌凑上前,声音充满了蛊惑。
“你以为,你那位太子大哥,如今是真的高枕无忧了吗?”
“不!”
“他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他功高震主,又大搞新政,早已引得陛下,和满朝文武的猜忌与不满!”
“那‘录尚书事’的位子,看似风光,实则如同,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而你,李恪!”长孙无忌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你若是能办好此事!办得让陛下满意!让天下人,都看到你的‘公正’与‘能力’!”
“你将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贤王’的虚名!”
“陛下很定会对你更加青睐!”
“你将成为在这场储位之争的棋局上,一个足以与太子和晋王,三足鼎立的……新的竞争者!”
“届时,这天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这番话,如同一颗,最炙热的火种,狠狠地扔进了,李恪那一直被压抑着的,野心的草原之上!
是啊!
甘心吗?
他李恪论才干,论武勇,论人心,哪一点,输给了他的那两个兄弟?
就因为,他母亲的姓氏?
他就要一辈子,被排除在那最高的权力游戏之外吗?
——他确实不甘心!
看着,李恪眼中,那瞬间被点燃的火焰。
长孙无忌知道,鱼儿上钩了。
他站起身,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问题宗室”的黑材料,放在了桌案上。
“恪儿,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夫在朝中,会全力支持你。”
“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了老夫,和你母妃对你的……期望。”
他特意点出了“杨妃”。
这是在告诉李恪,此事不仅仅是我的意思,更是……你母亲的意思。
说完,长孙无忌便转身,从容地离开了。
李恪一个人,在书房之内。
面对着那份充满了“机遇”,也充满了“杀机”的……投名状。
他看着那份卷宗,又想起了昨夜,母亲在自己耳边,那含泪的叮嘱。
他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既然,这世道不公。
命运弄人。
那么,他便只好亲手为自己……
杀出一条,大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