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遁光撕裂云层,将黑风山远远抛在身后。
玄珏盘坐云头,心神却沉浸在识海深处那卷无形的“西游图卷”之中。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东华帝君本源与自身道行加持下,正变得愈发清晰。
“观音禅院…第四难…前有鹰愁涧小白龙,后有高老庄猪悟能…”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划动,推演着时间线,
“龙族虽显颓势,但四海龙宫底蕴莫测,更有那些蛰伏于归墟海眼的老怪物…贸然接触,变数太大。
倒是那位天蓬元帅…”
玄珏眼中闪过一丝精芒。
人教三代弟子,执掌天河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
因“调戏嫦娥”被贬下凡,错投猪胎…这桩公案,背后牵扯的天庭博弈与人教态度,耐人寻味。
此等人物,即便虎落平阳,其见识、底蕴,乃至其背后若隐若现的圣人影子,都值得他冒险一探。
“福陵山,云栈洞…便是此处了。”
心意既定,遁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调转方向,朝着南瞻部洲另一处不起眼的山脉疾驰而去。
福陵山,山势不高,林木倒也葱郁。
一处不起眼的山崖下,天然形成了一个颇为宽敞的石洞,洞口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云栈洞。
洞前空地,几丛野花开得随意。
一个肥硕的身影正笨拙地追逐着一道彩衣身影。
那身影壮硕异常,顶着个硕大的猪头,獠牙外翻,蒲扇般的耳朵呼扇着,挺着个滚圆的肚子,一身粗布衣裳绷得紧紧的。
他口中发出粗嘎的、刻意放大的笑声:“嘿嘿嘿!美人儿别跑!让俺老猪香一个!”
被他追逐的,是一个身着五彩羽衣的女子。
女子身形窈窕,面容娇艳,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灰败之气,脚步也略显虚浮。
她一边躲闪,一边回头嗔道:“呆子!没个正经!瞧你那傻样儿!” 声音清脆,却难掩中气不足。
这猪头壮汉,正是昔日威风八面的天蓬元帅,如今自号猪刚鬣。
他看似在嬉闹,追逐得气喘吁吁,可那双隐藏在肥肉褶皱下的小眼睛里,却深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悲凉。
几百年前,广寒宫外那场“醉酒失仪”,将他从九霄云端的元帅宝座,狠狠砸入这泥泞凡尘。
错投猪胎,成了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
那不堪回首的一夜,他挣扎着从血污中醒来,看着身边懵懂无知、拱着奶头的猪兄猪弟,还有那眼神浑浊的猪母……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耻辱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能认!堂堂人教三代弟子,天河元帅,岂能沦为猪妖,与这懵懂畜类为伍?
更不能让这“猪亲”成为日后敌人攻讦人教、羞辱玄都大法师的把柄!
那一刻,极致的痛苦化作了冰冷的决绝。
他闭上眼,獠牙刺穿了猪母的咽喉,利爪撕碎了尚在懵懂中的“兄弟”……血,染红了猪圈。
他带着满身污秽与刺骨的冰冷,遁入了这荒凉的福陵山。从此,世间再无天蓬,只有猪刚鬣。
几百年浑噩岁月,唯有身边这个唤作“卵二姐”的雉鸡精,给了他一丝微薄的暖意。
她心思简单,不嫌弃他丑陋的皮囊,只当他是山野间一个道行高些的猪妖。
可如今…目光落在卵二姐略显苍白的面容和虚浮的脚步上,心猛地一沉。
前些时日,卵二姐修炼出了岔子,妖元紊乱,根基受损。这本不算致命伤,若有对症的仙丹灵草,不难调养。
可他现在是什么?
是猪妖猪刚鬣!
不再是那个能随意调用天庭宝库、得赐人教仙丹的天蓬元帅!
他搜遍福陵山,能找到的不过是些寻常草药,对卵二姐的伤势杯水车薪。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一日日衰弱下去,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人教功法?那是玄门正宗,非人教弟子不得传!
一股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能做的,只有在这最后的光景里,强颜欢笑,用这笨拙的追逐嬉戏,陪着她,让她少些痛苦。
“美人儿,俺老猪…” 猪刚鬣正待再说些什么逗卵二姐开心,脸上的嬉笑却骤然僵住!
他那对肥大的耳朵猛地竖起,蒲扇般扇动了一下。
并非听到声音,而是一种源自神魂深处、对强大能量波动的本能感知!
一股磅礴、沉凝、带着凛冽阴阳道韵的威压,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福陵山方向碾压而来!
金仙!
货真价实的金仙气息!
而且绝非寻常山野妖王,其道韵之纯正精粹,隐隐带着上古气象!
“不好!” 猪刚鬣瞳孔骤缩,小眼睛中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警惕与凶戾!
那点强装的嬉笑荡然无存,只剩下属于昔日天河元帅的冰冷与果决!
他巨大的身躯猛地横移,如同瞬移般挡在了气息虚弱的卵二姐身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卵二姐也感觉到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俏脸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猪刚鬣粗壮的胳膊:
“刚鬣…是…是什么?”
“莫怕!躲好!”
猪刚鬣的声音低沉嘶哑,再无半分玩笑,如同闷雷滚动。
他体内沉寂多年的磅礴妖力轰然爆发!
一股远比黑熊精更加浩瀚、更加狂暴、带着天河奔涌般沉重力道的妖气冲天而起!
灰黑色的妖气中,隐隐有星辰幻灭、水脉奔腾的虚影沉浮!
他整个身躯如同吹气般膨胀了一圈,本就肥硕的体型变得更加狰狞可怖,根根钢针般的黑色猪鬃倒竖而起,獠牙闪烁着森冷的寒光,巨大的钉耙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九齿寒芒流转,遥指天际!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猪妖,而是曾经统御天河、睥睨万军的天蓬元帅!
即便虎落平阳,獠牙依旧锋利!
“何方神圣?擅闯我福陵山地界!”
猪刚鬣声如炸雷,滚滚音浪裹挟着狂暴的妖力,朝着威压袭来的方向轰然撞去!
他虽惊不惧,管你什么金仙修士,想动他身后的人,先问过他手中这柄随他征战天河的上宝沁金钯!
卵二姐被他护在身后,感受着那如渊如狱的恐怖妖气和丈夫(她心中认定)那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决绝,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感动,紧紧缩在他宽厚如山的背后,瑟瑟发抖。
就在猪刚鬣妖气攀升至顶点、钉耙蓄势待发的刹那,天边那道黑白遁光已如流星般坠落在云栈洞前不远处的空地上。
遁光散去,露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一袭太极混元袍,纤尘不染,袍上阴阳双鱼缓缓流转,散发着混元如一、万法不侵的沉凝道韵。
来人面容俊朗,气质清冷,眉心一点常人难见的法眼印记若隐若现,流淌着洞察幽微的阴阳清光。
正是玄珏。
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如临大敌、妖气冲天的猪刚鬣,又落在他身后那气息微弱、面带惊惶的卵二姐身上。
玄珏法眼微启,清晰地“看”到卵二姐体内妖元紊乱枯竭,生机如风中残烛,更有丝丝缕缕阴晦死气缠绕命魂,显然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而护在她身前的猪刚鬣…玄珏心中微凛。
那看似狂暴凶戾的妖气深处,竟隐伏着一股浩瀚、精纯、堂皇正大的水行本源之力!
那是天河之力!是人教玄功的气息!
只是被这污浊的猪胎妖身和滔天的怨戾之气死死压制着。
更深处,还有一道极其隐晦、却至高无上的符印烙印在妖魂核心,散发着太清无为的意境——那是人教传承的印记!
果然是他!天蓬元帅!
玄珏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并未释放威压对抗猪刚鬣的妖气,只是周身那太极混元袍的道韵自然流转,便将那狂暴的妖气冲击无声无息地化解于无形,仿佛惊涛骇浪撞上了不动礁石。
“福陵山云栈洞,猪刚鬣道友?”
玄珏开口,声音清朗平和,听不出丝毫敌意,仿佛只是寻常的邻里拜访,
“贫道玄珏,自两仪峰而来。
途经此地,感知妖气冲霄,特来一观。
不想惊扰了道友,还望海涵。”
他目光坦然地迎向猪刚鬣那充满戒备和审视的凶狠目光。
“两仪峰?玄珏?”
猪刚鬣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手中钉耙依旧寒光吞吐,小眼睛死死盯着玄珏,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敌意。
他从未听过这名号。
一个陌生的金仙,突然降临他这破落山头?绝无好事!
“哼!道友好大的威风!路过?怕是专程冲俺老猪来的吧?有何指教,划下道来!不必假惺惺!”
他身后的卵二姐,感受到玄珏身上那股纯正平和的阴阳道韵,又听其言语客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但仍紧紧抓着猪刚鬣的衣角,不敢露头。
玄珏并未在意猪刚鬣的敌意,反而微微侧身,目光再次落在他身后的卵二姐身上,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指教不敢当。
只是…贫道观这位女道友,妖元枯竭,根基崩坏,命魂黯淡,死气缠身…恐怕…大限已近,时日无多了。”
猪刚鬣浑身剧震,磅礴的妖气都为之剧烈波动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看向卵二姐,只见她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玄珏的话,无情地戳破了他一直不愿面对、却又心知肚明的现实!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毒蛇噬心,瞬间压倒了警惕。
他护着卵二姐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你待如何?!”
玄珏迎着猪刚鬣那混杂着痛苦、愤怒、绝望和一丝渺茫期盼的目光,缓缓踏前一步,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若道友信得过贫道…或许,我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