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被丢在张府后巷口,骨头架子险些散了。天刚蒙蒙亮,那点鱼肚白的光,照得他心里比抹了锅底灰还沉。他手脚并用地朝府门方向扒拉,也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尘土和清晨的湿露。那两个截住他的汉子,一句话没多问,就把他塞进一间黑屋子。屋里就一盏油灯,火苗子跳得人心慌,墙上黑乎乎的印子,也不晓得是水渍还是干了的血。足足熬了一个时辰,才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嗓子哑得像破锣:“张管家,你家老爷那点事,瞒不住人。翠云楼……听说景致着实不赖。你好自为之吧。”
“老爷!老爷!”张福一进内院,嗓子就破了音,直挺挺跪在张敬跟前,筛糠似的抖。
张敬熬了一宿,眼眶子通红,瞧见张福这副熊样,心里那根弦骤然抽紧,声音都变了调:“怎么样了?帖子都送出去了?他们回话没?”
“送……送到了……”张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话都说不利索,“都……都应了……老爷,小的……小的回来路上,教人……教人给拦下了……”
他颠三倒四地把那段遭遇讲了,身上虽没添新伤,可那股子无形的威吓,快把他那点老胆给吓破了。
“他们讲……翠云楼景致好……让咱们……好自为之……”张福磕磕巴巴说完这句,就趴在地上,只剩下闷闷的呜咽。
张敬听完,脸上血色褪尽,太阳穴那儿的筋一突一突地跳。他料到会有麻烦,却没料到对方下手这么快,这么邪乎!人家显然什么都清楚,偏偏不当场撕破脸,这“好自为之”四个字,比明晃晃的刀子还瘆人。
“晓得了……晓得了……”张敬低声念叨,扶着桌子的手,指节都捏白了。他猛地一甩袖子,“慌个球!都到这份上了,还能把脖子缩回去?他们既然没当场抓人,就是还有说道!翠云楼,非去不可!不去,那才是等死!”
这话,也不知是安慰张福,还是给自己打气。那股子赌徒的狠劲儿,混着后怕和侥幸,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疯魔。
同一时候,收了帖子的几家府上,也是翻来覆去没个安生觉。
王侍郎府里,王夫人眼圈都哭肿了:“老爷,那张敬摆明了是想拖咱们下水当垫背的!这种时候,他还敢撺掇着闹事,他是失心疯了?您可千万不能去啊!”
王侍郎在屋里来回踱步,脑门上汗珠子直往下淌:“不去?你当不去就没事了?帖子送进府,那就是个烫手的炭球!万一张敬那边真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咱们头一个就得让人家怀疑知情不报!当今陛下的手腕……唉!”他长长吁了口气,只觉得两头都是绝路。
钱主事家里,他那刚成年的儿子急赤白脸地嚷:“爹,张伯父这事办得太糙了!儿子听说,那个李儒、程昱,哪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早把网都撒好了。咱们不如……不如跟陛下认个错,兴许还能从宽?”
钱主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认错?拿什么认错?说咱们对科考有意见?还是说咱们跟张敬私底下有来往?傻小子,这长安城,眼下就是个修罗场,一步踏错,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只有李参军府上,那位李参军听完管家回报,默了半晌。他行伍出身,比那些文官多了几分悍勇,对眼下的局面也看得更透。他手掌摩挲着腰间的佩剑,沉声道:“张敬是鲁莽了些,可他说的也不全是浑话。咱们这些西州出来的旧人,再不拧成一股绳想法子,迟早都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翠云楼,我去!”
清晨的日头,驱散了长安的夜雾,却照不亮某些人心里的疙瘩。
李儒的宅院里,他正慢条斯理地品着新到的春茶,听手下人禀报各家的动静。
“……王侍郎拿不定主意,钱主事跟他儿子还在掰扯,李参军倒是干脆,应下了……”
李儒把茶盏搁下,杯盖与杯身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人生百态,倒也耐看。看来,总有那么一两个不信邪的,非要去翠云楼那龙潭虎穴里头蹚蹚浑水。”
程昱立在一旁,面色沉静:“大人,翠云楼左近,要不要多添些人手?免得他们真被逼急了,闹出什么不好收场的动静。”
“用不着。”李儒挥了挥手,语调轻松,“网都撒下去了,鱼儿也差不多都进了网。再添人,反倒小家子气。由他们去,由他们商量,由他们把肚子里那点小九九,都摆到台面上来。”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望向窗外和煦的春日:“今儿个日头不错,适合……瞧个热闹。仲德,你说说,这出《翠云惊梦》,末了会是个什么唱腔?”
程昱略微躬身:“结局早就写好了。陛下要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大唐,碍事的石子,都得被碾平。”
“说得不差。”李儒拍了拍手,轻笑出声,“那就等着看吧,看这帮戏子,怎么把这最后一出给唱完。”
日头升到三竿高,长安城西的翠云楼,今天不比往日那般热闹。酒楼掌柜的一大早就得了吩咐,楼上雅间让贵客包了,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准上去。
几辆样式普通的马车,不约而同地从各处,慢悠悠往翠云楼方向去。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的,听在某些人耳朵里,却比催命的锣鼓还急。其中一辆车内,有人压着嗓子问:“都……都打点好了?”
另一人瓮声瓮气地应道:“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