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道观里的晨露还凝在青石板缝里,杨玉环已提着裙摆踏过门槛。她今日换了身月白绫罗,领口绣着细碎的缠枝莲,走动时衣袂扫过石阶,带起一阵淡淡的梨花香。
张起灵背对着她站在银杏树下,玄色道袍被晨风吹得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线条。而他身后那株老梅的枝桠间,娜仁正猫着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只警惕的小兽,连杨玉环鬓边那支点翠步摇晃了几下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先生。”杨玉环浅浅屈膝,袖摆滑落时露出一截皓腕,腕间银钏轻轻撞出叮咚声。张起灵回头时,正好撞见娜仁飞快地把脑袋缩回梅树后,只剩一截油亮的发辫还翘在枝桠外,他无奈地抿了抿唇,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今日教你《玄天功》,凝神细看。”
帛书上的字迹是朱砂写就,笔画间似有流光闪动。杨玉环刚伸手去接,就见娜仁从树后探出头,鼻尖几乎要贴到张起灵背上,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帛书,活像见了骨头的小狗。“这功法……”娜仁刚要开口,就被张起灵一个眼刀制止,只好悻悻地撇撇嘴,手指却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铜铃——那是她用来装练《残尸败蜕之术》时换下的碎骨的。
张起灵指点杨玉环运气时,指尖偶尔会碰到她的手腕。杨玉环只觉一股清凉气顺着脉门往上窜,脸颊腾地红了,脚下步子一乱,胸前衣襟忽然往前一撞,正贴在张起灵手臂上。那触感软绵温热,张起灵睫毛颤了颤,目光只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了一瞬,便移开视线:“气沉丹田,莫分心。”
杨玉环慌忙收势,领口微敞的地方还沾着片飘落的银杏叶,她抬手去拂,却见张起灵已转身去拾地上的枯枝,耳根竟也泛着点淡红。
不远处的娜仁把这幕看得真切,忽然“嗤”了一声。她摸出怀里用油纸包着的麒麟诀手抄本,想起师父说过两者结合后,换心时能让新肉顺着旧脉长,连心口的朱砂痣都不会挪位置,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拎着裙摆往自己那堆满草药和铜器的小院跑,远远还能听见她嘀咕:“有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杨玉环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滚,滴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张起灵递过水壶,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杨玉环低头喝水时,鬓边的发丝滑落到胸前,遮住了泛红的脸颊,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
傍晚送杨玉环出门时,晚霞把道观的朱漆门染成了暖红色。杨玉环走到石阶下又回头,手里的帕子绞了又绞:“张先生明日……”话没说完,就见张起灵抬手替她拂去肩头的一片落叶,指尖的凉意让她心口一跳,慌忙低下头:“我先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张起灵才收回目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梨花香。
他想起方才练功时,杨玉环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有孺慕,有好奇,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春日里化不开的浓雾。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时踢到了脚边的石子,那石子滚了几圈,停在娜仁院子门口那堆晾晒的蛇蜕旁。
杨府的烛火亮起来时,杨玉环已换了身素色寝衣,坐在梳妆台前练起玄天功。
她周身渐渐萦绕起淡紫色的气流,像有无数细小的紫线在她肌肤上游走。忽然间,那些气流猛地往她丹田处收拢,她眉心一蹙,随即眼睛骤然睁开,眸中闪过一丝亮紫色的光。
“成了。”她抬手抚上小腹,那里暖洋洋的,比先前浑厚了数倍的内力正缓缓流转。
低头看时,寝衣的领口和袖口已沾了层灰黑色的污垢,带着淡淡的腥气——那是功法突破后排出的杂质。
她笑着起身,推开浴室的门,让丫鬟往浴桶里倒满花瓣和热水,自己则褪去衣衫,踩着玉阶踏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打在铜制的浴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起灵推开娜仁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硫磺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下意识蹙了蹙眉。屋内光线昏暗,窗纸被什么东西糊得半透,靠墙的木架上摆满了黑陶药罐,有的还冒着丝丝白气,罐口飘出的药渣子黏在架子上,结成了深褐色的硬块。
墙角堆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半副泛着青白的兽骨,几串风干的蛇胆,还有本摊开的《麒麟诀》手抄本,书页上残留着淡淡的金色内力光晕,显然是刚被人翻动过。
“娜仁,你人呢?”他扬声问,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一黑。一张糊满了黑泥的脸猛地凑到他鼻尖前,两只眼睛在泥污里亮得像淬了光的黑曜石,连鼻尖上沾着的草屑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起灵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指尖带着惯常握刀的力道拍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娜仁“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屁股墩在散落的草药堆里,溅起一阵药末子。她捂着左脸坐起来,黑泥被拍出一道白印,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肤,委屈巴巴地瘪着嘴:“师父啊!是我啊!”
张起灵这才看清她脸上的黑泥——是她配药时常用的乌头膏,沾了些朱砂末,看着倒像是戏台上的花脸。他脸上难得地浮起层薄红,耳根微微发烫,伸手想去扶她,又觉得不妥,只好收回手,声音放软了些:“抱歉,没看清是你。”
娜仁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满是药渣的裙摆,忽然眼珠子一转,嘟着嘴往他面前凑了凑,故意把那道白印对着他:“不行,师父得让我打回来才行。”
张起灵看着她脸上那道滑稽的白印,想起她平日里捣鼓那些换身换肢的认真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行。”
娜仁立刻眉开眼笑,黑泥底下的嘴角翘得老高,露出一口白牙。她忽然踮起脚,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股狡黠的气:“那师父闭上眼睛,数到三才能睁开哦。”
张起灵依言闭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能听见娜仁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踮着脚凑近了,带着股草药混着少女身上特有的淡淡奶香。
没等他数到三,左脸忽然贴上一片温热柔软的触感,带着点湿意和若有似无的药味。那触感稍纵即逝,快得像错觉。
张起灵猛地睁眼,就见娜仁已经窜到了门口,正扒着门框冲他做鬼脸,脸上的黑泥蹭掉了大半,露出半张红扑扑的脸蛋。“师父再见!”她喊了一声,像只偷了腥的猫,转身就没了影,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抬手摸向左脸,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凉意。走到桌边拿起铜镜一看,镜中映出的左脸上,赫然印着个清晰的黑色唇印,边缘还沾着些细碎的朱砂末,在他素来干净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张起灵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指尖在那唇印上轻轻蹭了蹭,终究是没擦掉。他放下铜镜,指尖还残留着乌头膏的涩味,不禁摇了摇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照进来,落在那本《麒麟诀》上,书页轻轻动了动,像是在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