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薛府内院,暖阁烛火映着薛绍苍白的脸。他捏着那封密信的指尖发颤,信纸边缘的火漆印是兄长薛顗独有的玄鸟纹——此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剖开了表面平静的生活。
“韩王李元嘉、越王李贞联合宗室起兵……”他盯着信中“共讨武后,复立李唐”的字迹,忽然想起太平公主说过的母后卧房里那幅藏画,想起张起灵腰间的麒麟玉佩——这趟浑水,从来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驸马能蹚的。
“来人,备马。”他忽然起身,锦袍扫过炭盆,火星溅在青砖上迸出细碎的光。侍从刚要应声,却见他顿住脚步,从暗格里摸出一枚刻着“不良人”徽记的铜哨——这是三年前麒麟侯张起灵亲手交给他的,说“若遇绝境,可凭此联系”。指尖擦过冰冷的铜面,他忽然想起兄长上次进京时说的话:“武氏篡唐在即,我辈身为李唐旧臣,岂能见死不救?”可此刻看着窗外被风雪压弯的竹枝,他只觉得荒唐——李唐旧臣?他薛绍早就是武氏的驸马,是太平公主的夫君,是夹在新旧之间的蝼蚁。
不良人驻地隐在洛阳城西的荒巷里,青瓦上的积雪被夜风吹得簌簌落下。张起灵一袭黑衣脸上被面具所挡倚在廊下,听见铜哨声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接过薛绍递来的密信,烛火映着信上的墨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这一次算是清洗,不必理会”。“他们选了条不归路。”他指尖敲了敲信中“起兵日期”的批注,抬眼望向薛绍紧绷的脸,“你既报了信,便与此事无关了。”
“可我兄长……”薛绍喉间发紧,忽然说不下去。他看见腰间的不良令在风雪中晃了晃。
“不良人只按令行事。”张起灵转身将密信投入火盆,火苗腾地窜起,将“薛顗”二字烧得卷曲,“你回去,近日莫要出门。”
话音未落,暗处传来衣袂翻动声,数十道黑影如夜枭般掠过屋顶——他们要赶在宗室起兵前,截断所有密信往来的路线,就像三年前截断突厥的粮草那样,干净利落。
薛绍踩着积雪往回走,靴底碾过冰棱发出脆响。他忽然想起成亲那日,太平公主掀开盖头时眼里的光,想起母后武曌赐婚时说的“薛氏乃河东高门,望你与太平同心”。原来从始至终,他的“同心”从来不是对李唐,而是对那个坐在洛阳宫城的女人——她是岳母,是天后,更是掌握着所有人命运的棋手。
而他薛绍,不过是这盘棋里,连“弃子”都算不上的一枚闲子,唯有在风雪里,借着不良人的身份,给自己寻一条夹缝里的生路。
不良人驻地的火盆里,密信早已烧成灰烬。张起灵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感业寺外,那个穿着素衣却眼神坚毅的女子说道:“登临天下”。此刻风雪扑打在窗纸上。茫茫夜色中。
薛绍回到府中时,太平公主正坐在暖阁里等他,发间还别着他前日送的琉璃簪。“驸马去哪了?”她递来一杯温酒,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凉意。他望着她眼底的关切,忽然想起密信里兄长的“复立李唐”,想起天暗星说的“不归路”——原来这世上最残酷的,从来不是起兵谋反的刀光剑影,而是他明知前路是死,却只能看着亲人往火里跳,自己却躲在武氏的阴影下,做一个苟且的“告密者”。
烛火在风雪中摇晃,薛绍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任由酒液顺着喉间滚进胃里,烧得生疼——比起兄长的“忠”,他的“生”或许更卑劣,可在这宫墙深锁的神都,在武曌与李唐的夹缝里,又有几人能真正分得清,什么是义,什么是劫?
而远处的不良人驻地,张起灵望着洛阳城的方向,他知道,这场关于宗室、关于告密、关于新旧政权的博弈,不过是武曌登基建制前的小插曲——就像当年他在战场上扫平的无数叛乱,终究会被更宏大的“天命”掩盖。
雪越下越大,薛府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将夜色中的悲欢离合,统统埋进了这盛唐的风雪里。唯有不良人的铜哨声,偶尔在巷口响起,如一声叹息,掠过沉沉的宫墙,掠过李唐宗室的末路,掠过薛绍握紧的拳头——那是属于局中人的无奈,也是属于天下人的,不得不走的“不归路”
垂拱四年,洛阳宫城的鎏金诏书如霜刃般划破各州府的宁静。当“诸王齐聚神都共襄大典”的旨意落在李唐宗室案头时,韩王李元嘉指尖捏着黄绢的指节泛白——诏书里“大典”二字在他眼中化作绞索,二十年前玄武门的血光仿佛又映在这张宣纸上。
高祖二十二子如今仅剩四人:他自己、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鲁王李灵夔,太宗十四子中越王李贞、纪王李慎亦在列,而高宗诸子或被软禁或被磋磨,唯有他们这些外藩亲王,还握着州府兵权,成了武曌眼中的芒刺。
李元嘉的王府藏在济州深巷,暮色中,他看着儿子李譔研墨的动作,忽然想起父亲李渊临终前说的“宗室齐心,方可保社稷”。
狼毫笔锋在蚕纸上落下时,他刻意避开直白措辞:“内人病笃,家国空虚,禳祷若至寒冬,恐难兼顾,宜早下手,速相报。”表面是兄长对弟弟的病中关怀,唯有宗室子弟才懂“内人”指的是临朝称制的武曌,“早下手”三字,是绝境中的孤注一掷。
这封密信经八百里加急送到豫州刺史府,越王李贞对着烛火辨认字迹时,烛花爆响着溅在“宜早下手”四字上。他想起太子弘暴毙那年,武曌在含元殿垂帘时,珠串下的目光冷如刀锋。很快,李譔以“睿宗李旦”之名伪造的玺书送到李贞长子李冲手中,绢帛上“朕已被幽禁,诸王速发兵救驾”的字迹歪扭却灼人——那是用萝卜刻的“皇帝印”,边角还带着刀削的毛茬,却让李冲掌心沁出冷汗:在告密成风的时代,这不是诏书,是举族谋反的生死状。
当各州亲王秘密整备甲胄时,洛阳的铜匦(告密箱)正吞纳着无数密报。鲁王李灵夔之子李蔼在父亲书房撞见密信的瞬间,浑身的血液几乎冻住——他见过太多宗室子弟因“疑似谋反”被投入诏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保住性命,远比保住所谓“李唐血脉”更实在。连夜修书时,他甚至细致地标注了各州兵力部署,末了附上那封要命的密信原件,字迹在烛泪中透着狠戾:“愿以父族血,换一身平安。”
密报送到武曌案头时,她正在明堂检视新铸的铜柱,指尖划过“韩王、越王”的名字,忽然笑了——她等的,正是宗室狗急跳墙的这一刻。“丘神积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率羽林卫三万,先平琅琊王李冲。”
诏令随八百里快马送出时,李冲在亳州已募得五千人马,却见大半是冲着赏银而来的流民,甲胄下穿着粗布短衣,扛着的刀枪还沾着农田的泥星子。
他望着校场上稀稀拉拉的队列,忽然想起密信里“四方响应”的期许,喉间泛起苦涩:所谓“反武同盟”,不过是几个困兽的抱团,而民心,早就在武曌推行的均田令里,偏向了那个坐在洛阳的女人。
五水县的城门楼在深秋的风里吱呀作响,县令郭务悌望着城外的草车冷笑——他早接到洛阳密报,知道李冲会用“火攻”这招。当李冲命人将装满干柴的草车堵在南门,借着南风点燃时,浓烟起初如黑蛟般扑向城楼,却在刹那间被西北风吹得倒卷而回。
火舌舔舐着李冲军的甲胄,惨叫声里,士兵们看见战友在火中翻滚成黑炭,手中的刀枪“当啷”落地——他们本就不是为“李唐”而战,此刻见上天“反助武后”,转身便逃,五千人马瞬间溃成散沙。
“琅琊王逆天而行,岂能不败?”部将董玄寂的一句话,像瘟疫般在逃兵中蔓延。李冲杀了此人,却止不住连夜逃散的脚步——清晨的营垒里,只剩数十名家丁围着他发颤。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忽然想起儿子出生时,自己在豫州城头许下的“保境安民”誓言,如今却落得个“谋反”的罪名。拖着疲惫的身躯折返亳州,他没看见城门拐角处,守门人孟青棒的刀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是个靠捕快俸禄养不起家人的小卒,此刻盯着李冲的头颅,眼里是“游击将军”俸禄的渴望。
刀光闪过,李冲的头颅滚落在青石板上,瞳孔里映着亳州城的飞檐,终究没来得及闭上。孟青棒提着他的头狂奔洛阳,马蹄踏碎的,是李唐宗室最后的幻想:从起兵到败亡,不过七日,五千人马不敌一场逆风的火,一个小卒的刀,终结了这场仓促的“勤王”。
李冲的死讯如惊雷震碎各州王府。韩王李元嘉捧着儿子李譔的绝笔信,信末“儿愧对列祖,唯愿父保重”的字迹被泪浸透,却听见府外传来甲胄碰撞声——武曌的酷吏早已带着人马包围济州。霍王李元轨被流放黔州,途中被缢杀;越王李贞在豫州听闻李冲死讯,饮下毒酒前望着空荡荡的王府,想起密信往来时那些“共扶李唐”的誓言,终究化作案头未燃尽的残烛。
最残酷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叛——李蔼因告密被封为“千牛备身”,却在武曌宴请武氏子弟时,看见席间有人指着他窃笑:“此子卖父求荣,终是狼子野心。”他忽然明白,在权力的棋盘上,告密者从来不是棋子,而是随时可弃的尘埃。
洛阳的铜匦依旧敞着口,接纳着更多的告密信,而太极殿的龙椅上,武曌翻看着“平叛捷报”,指尖划过“李唐宗室谋反伏诛”的字样,想起父亲武士彟说的“成大事者,不恤人言”。窗外,明堂的宝顶在暮色中闪着金光,那是用乾元殿的废墟垒起的新朝象征——李唐宗室的鲜血,不过是为这金光染上一层旁人看不见的暗纹。
当深冬的雪落在李冲被悬首的城头,百姓们裹着棉袄匆匆走过,有人指着那颗头颅低语:“谋反的王爷,还不如咱平头百姓活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