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二年八月的洛阳城,梧桐叶刚染上金边,一道加急诏书便快马驰向长安——太子李显接到“筹备来年封禅”的旨意时,看着诏书边缘的朱红批注,忽然想起三月间李义琰辞官时,父亲那封措辞模糊的制书。他知道,“封禅筹备”不过是幌子,随诏书同来的太医密信里,“陛下目眩加剧,难视舆图”的字迹,才是真正的催促。
当李显策马踏入洛阳紫微宫,已是十月末。宫墙下的菊花开得正盛,却掩不住贞观殿里的药味——那是硫磺混着西域香料的古怪气息,比长安太医院的草药味更刺鼻。他跪在父亲榻前,看见李治的眼皮不住跳动,瞳仁里映着纱帐的影子,却似看不清他的脸——不过月余,曾经能批阅奏疏的天子,竟已到了“目不能视”的境地。
十一月初七,暮雪初落。当秦明鹤顶着一身雪花被宦官拽进寝殿时,绣着十二章纹的帐幔正被风掀起一角。这个来自东罗马帝国的景教徒,指尖还捏着拉丁文的医书,抬头却撞见武后冷凝的目光——她身着深紫翟衣,腰间的金玉带銙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贵族妇人都多了几分威慑。
“启禀陛下,此症乃‘风毒上攻,清窍壅塞’……”秦明鹤操着生硬的汉话,指尖比划着太阳穴,忽然瞥见武后眉峰一挑,“若以细刃刺百会、风府诸穴,放出少许瘀血,或可通窍明目。”话音未落,殿中便响起宦官们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天子头上动刀,莫说大唐,便是在他的故乡,也是惊世骇俗之举。
“大胆!天子龙体怎容你等胡来?”武后的怒斥惊得烛火晃动,金步摇撞在簪头上叮当作响,“当年太宗皇帝拒服胡医丹药,你却敢提‘刺头放血’,是何居心?”她踏前半步,翟衣下摆扫过青砖,“来人,将这狂徒拖出去——”
“且慢。”李治的声音虽弱,却带着久病者少见的清醒。他摸索着抓住床沿,浑浊的眼珠转向秦明鹤的方向,“朕曾闻西域有‘开颅治眩’之术,你且说说,这‘放血’如何操作?”殿中顿时静得能听见雪花打在窗纸上的声响,秦明鹤看见武后捏紧了袖中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仿佛被拉长的蚕丝。秦明鹤跪在榻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话混着手势,比划出“脑部血脉壅塞”的道理,末了叩首道:“小人行医十载,曾为波斯商队治过类似之症,刺穴放血后,三日便能视物。”李治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声带着几分苍凉,“当年朕笑秦皇汉武求仙,如今却要信一回胡医的刀……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你且试之。”
武后猛地抬头,与李治的目光相撞。她看见丈夫眼底的释然,那是自头风加重以来,少见的清明——像极了当年他不顾老臣反对,坚持立她为后的模样。指尖的帕子被攥出褶皱,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感业寺,他偷偷带来的那朵牡丹,此刻在雪夜里,竟与眼前太医手中的银刃,叠成了一片恍惚的光影。
银针刺入百会穴的瞬间,殿中宦官纷纷别过脸去。秦明鹤的手微微发抖,却在触到李治额角的那一刻忽然稳了——温热的血珠顺着针尖滚落,滴在明黄的枕巾上,晕开小小的红点。“陛下,可觉眼内有清凉之意?”他屏息问道,听见榻上的人忽然轻呼一声:“朕……看见帐子上的龙纹了!”
那一刻,贞观殿的烛火仿佛亮了几分。李治望着武后关切的面容,忽然笑出了声——自七月以来,他眼前始终蒙着一层白雾,此刻却清晰看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武后俯身替他擦去额角的血渍,指尖触到他松弛的皮肤,忽然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他也是这样笑着,说“朕的皇后,当为天下最尊贵的妇人”。
“快谢过神医。”她转身时已换上喜色,命上官婉儿取来宫中珍藏的蜀锦彩缎,“若非你妙手,陛下怎能重见光明?”秦明鹤捧着彩缎叩首,却在抬头时撞见武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那是欣喜,却也藏着几分莫测,像极了他在故乡见过的地中海,表面波光粼粼,深处却藏着漩涡。
然而这“光明”终究短暂。十二月初四,洛阳城的初雪尚未化尽,贞观殿便响起了丧钟。李治临终前握着李显的手,目光扫过立在榻边的武后,忽然想起那日放血后,她亲自替他熬药的场景——药罐里飘着西域的迷迭香,却也混着本土的黄芪,就像这个庞大的帝国,在胡汉交融中,终究要走向新的方向。
“改元‘弘道’……”他的声音消散在冷空气中,殿外的铜鹤漏恰好报过子时。武后望着丈夫渐渐阖上的眼,忽然想起秦明鹤说过的“血脉通窍”——或许这天下的“窍”,也该通一通了。那些关于胡医、关于刺穴、关于权力的种种,终将随着“弘道”年号的颁布。
上阳宫贞观殿的烛火调得极暗,只在李治榻前悬着一盏琉璃灯,将他的面容映得青白如纸。李显跪在榻边,听着父亲气若游丝的叮嘱,指尖捏着衣摆的褶皱几乎要扯破——“不要随意调动官位”“不要任人唯亲”,这两句重复了三遍的话,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里,让他忍不住偷瞄立在帐外的张起灵。
那位总穿着玄色劲装的麒麟侯,此刻卸了甲胄,腰间只佩着那枚青铜麒麟佩,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李显记得小时候见过他,那时张起灵总立在玄武门的阴影里,如同一杆笔直的枪,如今却站在父亲的病榻前,听着“帮手”二字,眸色深如古井。
“显儿,去罢。”李治的声音忽然轻了,望着长子退出殿门的背影,袍袖下的手指动了动——他知道李显生性懦弱,担不起这万里江山,却也只能把希望押在“不折腾”上。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转头望向张起灵,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久病者的释然,却也藏着几分难得的亲昵:“张师……朕有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你了?”
“陛下折煞末将。”张起灵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如旧。他记得“张师”这个称呼,还是李治做太子时,缠着他学骑马射箭时喊的,那时的东宫太子,眼里满是对军旅的向往,哪像此刻,被病痛折磨得连抬手都费劲。
“别喊末将了……”李治费力地抬手指了指榻边,示意他靠近些,“太子即位后……若不堪大任,你……该护着便护着,该……”他忽然咳嗽起来,喉间腥甜翻涌,却仍盯着张起灵的眼睛,“你知道朕说的‘该咋办’是何意——江山社稷,终究比姓氏重要。”
这话落得极轻,却让殿中空气骤然一凝。张起灵抬眸,撞见李治眼中的复杂:那是对李氏血脉的牵挂,却也是对天下安危的妥协。他忽然想起这些年随驾东幸、护驾迁都的种种,终于明白为何武后屡屡破格提拔他,却又始终让他游离在权力核心外——眼前这位帝王,早把他当成了最后的“平衡器”:既能镇住禁军,又能在新旧势力间保持中立。
“陛下放心,末将——”张起灵顿了顿,忽然改了称呼,“臣定当遵旨。”这声“臣”里,藏着他对当年东宫教导的铭记,也藏着对“忠君”二字的重诺。李治闻言,唇角的笑意更浓了,目光忽然转向帐后——那里影影绰绰映着一道人影,虽未现身,却让他想起无数个深夜,武后坐在榻边替他批阅奏疏的模样。
“她啊……”他忽然轻声叹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上的龙纹锦被,“那些提拔的人、改的制度,朕哪能不知道?可朕这身子……”话没说完,却已道尽了无奈。他清楚武后的筹谋,从迁都洛阳到改组宰相班子,每一步都是为了稳住政局,只是这“稳住”的背后,早已埋下了李武之争的伏笔。
“国师……懂朕的心思。”他忽然望向窗外的夜色,洛阳城的灯火在雪夜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飘忽的神志,“剩下的……交给你和他罢。她若想走那一步……”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张起灵赶紧起身扶住他,却触到他掌心的冰凉——那是比雪更冷的温度,带着大限将至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