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惰王朝潘王府邸那场骇人听闻的惨剧,如同最污秽的瘟疫,在三天之后,随着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传到了大凌。
“和亲大惰的凌晨公主,于新婚翌日拂晓,被发现在潘王世子蔡玉麟卧房的门梁之上倒挂……自缢身亡!”
这消息本身已是晴天霹雳,足以让听闻者心胆俱裂。
然而,紧随其后的细节,则彻底将这份悲痛和震惊推向了令人作呕的深渊:
“世子蔡玉麟……当场癫狂!竟亲手割下公主头颅,悬挂于大惰都城正阳门门楼之上!示众天下!”
“更将公主玉躯……剁为齑粉……遍洒于大惰都城……内城长街之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大凌朝臣和百姓的心窝。
朝堂之上,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悲愤低吼。
有老臣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有武将目眦尽裂,拔剑欲砍桌案;文官们则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滔天的怒火在每一个大凌人的胸腔里燃烧!此仇此恨,倾尽三江四海之水也难洗刷!
然而,当激愤的目光投向那象征最高意志的御座之侧——那位白衣白发、曾一言退百万兵的国师所在的位置时,却只看到一片空寂。
国师府,大门紧闭,无一丝声息传出。
没有表态。
没有只言片语。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在绝对的沉默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权贵大臣们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公鸡,满腔的悲愤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声憋屈到极致的叹息,化作朝堂上死一般的沉寂。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同样是在送钟善回家的三天后。
顾姚婻像一头困在绝境、濒临疯狂的孤狼,她拖着依旧虚弱不堪的身体,几乎跑遍了皇城每一个角落。
她在找两个人。
九萤瑶。
李白。
可那两个老不死的,就像约好了一般,一并人间蒸发了,九萤瑶是开了一家店的,但那家店已经关门了,问过其中的店员,都说是不知道去向,徐旧年那家伙是书院学子,如今已经去了别州书院交换学习,找不到人。
李白那老匹夫没有固定刷新点,向来只有他找她们,不过主人除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的心。
三天后的这天正午。
疲惫不堪的顾姚婻,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凌晨府。
她刚走到大门附近,敏锐的感知便捕捉到了墙头上一丝异样的动静。
只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穿着华贵锦缎小袍的小男孩,正扒在墙头上,撅着屁股,自以为隐蔽地探头探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府门方向。
府门守卫早就发现了他,只是看他是个奶娃娃,懒得驱赶罢了。
顾姚婻认得他。
大凌当朝太子唯一的儿子,皇太孙——凌澈寿。
这小家伙之所以认识顾姚婻,是因为凌晨公主曾心血来潮,给他做过几个月的启蒙老师,教他识文断字,诵读《三字经》。
顾姚婻在那段时间经常穿各式各样的衣裙,然后去接自家主人。
“估计是偷溜出来的……” 顾姚婻疲惫地想。
那墙头上的小皇孙却“率先”发现了她,小脸一扬,带着点被发现的窘迫,又强装镇定地喊了一声,声音清脆响亮:
“唉!姑姑的小姘头!”
顾姚婻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她走到墙下,抬起头,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皇孙殿下,有何指教?”
小皇孙凌澈寿趴在墙头,小脸有些扭捏,怯生生地问:“就是……那个……我姑姑她呢?她都休沐好久了……她我抄的书都抄完了!一百遍《三字经》啊!” 语气里带着委屈和不解。
顾姚婻移开目光,声音低沉:“她不教你了。”
“为什么?!” 凌澈寿瞬间瞪大了眼睛,小小的身体猛地从墙头滑下来,蹬蹬蹬跑到顾姚婻面前,个头只及她大腿。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顾姚婻的裙摆,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质问:“为什么?姑姑布置给我抄的一百遍《三字经》,我都认认真真抄完了!一个字都没偷懒!” 他强调着,仿佛这是天大的功绩。
顾姚婻看着他清澈执拗的眼睛,喉咙发紧,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因为……她被人抢走了。”
“抢走了?!” 凌澈寿的小脸瞬间涨红,怒火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燃烧,“谁干的?!哪个坏蛋敢偷我姑姑?!告诉我!我要去告诉皇爷爷,让皇爷爷派兵抓他!”
“大隋。” 顾姚婻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大隋?!” 凌澈寿握紧了小拳头,眼中闪烁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凶狠,“等我!等我灭了他们!” 他挺起小胸脯,带着一种天真的豪气,“我爹告诉过我,他将来就是大凌的皇帝!那我就是太子,再以后就是皇帝!到那个时候,我就发兵!灭了大隋!把姑姑抢回来!”
顾姚婻看着他认真的小模样,心中那沉甸甸的绝望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眨了眨眼,带着一丝好奇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 凌澈寿的小脸突然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不许告诉姑姑哈!我很喜欢姑姑的!虽然她只让我叫她姐姐……”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有一次,我问过我爹,如果遇上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做才能跟她永远在一起?”
“爹当时笑着告诉我,那就娶回家!”
“我又问爹,如果那个我喜欢的人不愿意呢?” 凌澈寿的小脸上满是认真,模仿着父亲的语气,“爹摸了我的头,说:‘傻孩子,到那时候你都是当朝皇帝了,或者至少是太子了!天下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得不到?那就去抢啊!谁敢拦你?!’”
他扬起小脸,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憧憬和霸道的“幸福”光芒:“所以!我要抢回姑姑!然后娶回家!这样她就永远是我的了!谁也偷不走!”
顾姚婻彻底怔住,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目光斜睨向街道拐角处。
凌澈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小脸煞白——两名身着深青色制服、气息沉凝的锦衣卫,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完了完了完了!” 凌澈寿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嗖一下躲到了顾姚婻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裙,只露出半个小脑袋,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肯定是来抓我回去的!姑姑救我……呃……” 他猛地想起“姑姑”不在,又改口,“漂亮姐姐救我!”
顾姚婻感受着身后那小小的、颤抖的身体。
她缓缓蹲下身,轻轻抚了抚凌澈毛茸茸的脑袋,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清晰地传入凌澈寿耳中:
“记好你刚刚说的话。”
“如果你将来……真的做到了……”
“我,顾姚婻,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哦,对了,那句话是谁教你的?就......小姘头?”
凌澈寿眨了眨眼,说道:“是另一位姑姑,凌安姑姑这么告诉我的,说你就是凌晨姑姑的小姘头。”
她不再看凌澈寿困惑又带着点希冀的小脸,只是以心声对那两名锦衣卫传音道:“带皇孙殿下回宫吧,有劳了。”
锦衣卫无声地点头,走上前来。
凌澈寿虽然害怕,但似乎被顾姚婻刚才郑重的语气所慑,又或许是那句“天大的人情”让他隐约觉得事情很大,竟没有过分哭闹,只是扁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被锦衣卫带走了。
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顾姚婻心中那沉甸甸的绝望似乎并未减轻,但方才那番童言稚语,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推开了凌晨府沉重的大门。
府邸大厅。
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茶香飘入鼻端。
顾姚婻踏入厅堂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厅内坐着三个人。
首位,一位白发如霜、面容清癯、眼神深如极渊的老人,正是久寻不见的——李白!他端着茶杯,姿态悠然,仿佛只是来串门。
李白身侧,坐着一位容颜绝世、倾国倾城的红衣少女。
她生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狐媚眼,眼波流转间自带万种风情,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打量着进门的顾姚婻。
顾姚婻心中一动:这莫非就是主人,曾提过的,先生新收的徒弟?主人的师妹?
而坐在李白对面,那位让顾姚婻瞬间瞳孔收缩、几乎泫然欲泣的身影——
一袭素雅锦袍,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俊朗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风霜,最为醒目的是那一头乌黑长发中夹杂的两缕刺眼白发。
他正低头啜饮着清茶,动作从容,仿佛置身事外的喧嚣。
看到继生的那一刻,顾姚婻只觉得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积压的恐惧、委屈、绝望和无助,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股巨大的酸涩直冲鼻腔眼眶,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要落下泪来。
那是一种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望见了港湾,一个在黑暗中独自跋涉太久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家中灯火的感觉。
她真的很累,很累。
然而,当继生闻声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她,并举起茶杯,带着那熟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开口时:
“小婻,好久不见!” 他甚至还有闲心,回头对着身边那位狐媚少女打趣道:“看!主人回来了。”
这一句“主人回来了”,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顾姚婻心中翻涌的脆弱情绪。
主人……已经不在了啊!那血淋淋的消息,先生……知道了吗?
顾姚婻强行将喉头的哽咽和眼中的酸涩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继生郑重地作揖行礼,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
“顾姚婻,见过先生……”
行礼完毕,她抬起头,目光却瞬间转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射向一旁悠然品茶的李白。
声音也骤然降至冰点:
“前辈,跟我来。”
说完,她根本不给李白反应或拒绝的机会,转身便朝着府邸深处的静室大步走去,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眉毛挑起,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他与继生对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便已了然对方心中所想:小孩子生气了,火气还不小。
继生无奈地笑了笑,对着李白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吧。
李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起身跟了上去。
静室内。
门被顾姚婻反手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声音,室内光线昏暗,气氛压抑。
顾姚婻背对着李白,声音冷硬如铁:
“打开方寸。”
方寸之术,隔绝天地,自成小界。内不扰外,外不窥内,除非强力打破,否则内外信息绝对隔绝。
李白眯了眯眼,看着顾姚婻紧绷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他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
一道幽蓝刺骨、带着决绝杀意的玄阴剑罡,毫无征兆地从顾姚婻袖中爆发,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撕裂空气,直扑李白面门!
然而,李白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般拂过。
那凌厉的玄阴剑罡,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壁垒,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悄无声息地溃散消弭。
紧接着,李白手掌向下,轻轻一按。
“镇。”
一股浩瀚如渊、沛然莫御的无形伟力轰然降临!如同万丈山岳瞬间压落!
“噗通!”
顾姚婻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整个人被这股力量狠狠掼倒在地!全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只能狼狈不堪地全身贴伏在地板上,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李白缓步走到她面前,抬起一只穿着普通布鞋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顾姚婻的额头上!巨大的压力让她的脸颊深深陷入冰冷的地板半寸,剧痛伴随着窒息感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
李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笑意,声音却异常平静:
“怎么个事啊?主人太久没打猫了,所以小猫就敢跳起来咬人了?” 他脚下微微用力碾了碾。
顾姚婻的头颅被踩得深陷地板,痛得几乎昏厥,屈辱和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质问:
“你李白……不是自诩主人的半个护道人吗?!怎么现在……主人深陷危险当中?!你这个狗屎护道人……连个狗屁都不敢放一个?!”
“甚至……你眼睁睁看着主人……上了那架婚车!为什么不阻止?!你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回答我!!”
她的质问如同泣血的控诉。
她无法确定李白当时是否在现场,但她坚信,以李白通天彻地的修为和手段,整个大凌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所以主人被带走这件事,几乎属于他李白的默认准许。
如果他李白不让,那就算老天爷下来了又怎样?
面对这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李白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漠然。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击溃了顾姚婻所有的愤怒和诘问:
“呵,”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你也知道……只是‘半个’护道人啊?”
他脚下力道微松,让顾姚婻能勉强喘息,但话语却更加诛心:
“我的确是眼睁睁看着凌晨公主上车的,没错。”
“但,”
“那一切都是她主动要求的——不要阻止。”
“明白了?”
他俯下身,声音低沉,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传入顾姚婻的耳中: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什么阿猫阿狗,都有勇气凑上来指手画脚了……”
说完,他缓缓移开了踩在顾姚婻头上的脚。然后,他抬起右脚,对着地面,看似随意地轻轻一跺。
“嗡……”
一股柔和的、充满生机的力量瞬间扫过整个静室。
被顾姚婻撞碎的地板、被剑气划破的墙壁、以及她身上因镇压而产生的淤伤和内腑震荡,都在瞬间恢复如初,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李白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袍袖,双手负于身后,看也不看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姚婻,径直拉开静室的门,走了出去。阳光从门外涌入,照亮了他离去的背影,也照亮了静室内弥漫的尘埃。
顾姚婻双手撑地,艰难地爬了起来。
她抬手抹去嘴角渗出的血迹,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体内灵力以及玄阴剑罡的双重反噬和刚才的镇压让她浑身剧痛。
但更痛的是心。
她扶着墙壁,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激荡的情绪,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发髻,然后,她推开静室的门,走了出去。
继生看向走出来的顾姚婻,目光温和依旧,仿佛穿透了她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她内心的狼狈和伤痛,他轻声问道:
“聊完了?”
顾姚婻点了点头。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苍白而勉强,她走到继生面前,眨了眨眼,声音忽然变得轻柔,带着一丝久违的、近乎撒娇的依赖感:
“先生……”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这快到午时了……可不可以……请你再给顾姚婻做一餐……久违的飞天鱼?”
她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先生身边无忧无虑、贪嘴馋猫般的小女孩时光。
继生轻声笑了下,那笑声里带着包容一切的暖意。
他站起身,走到顾姚婻面前,后者不动声色的俯下了些身子。
继生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
“你呀……” 他叹息般说道,“还是那个小馋猫!”
他目光扫过顾姚婻苍白的脸和略显凌乱的发髻,语气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说吧,厨房在哪?”
顾姚婻脸上那强挤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腼腆,眼睛也亮了几分:“我来带路!好久……没给先生打过下手了!”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顾姚婻在前引路,继生跟在后面,一同朝着凌晨府后院的厨房走去。
二人很快并肩同行,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凡素。
早晨大街小巷里传出来的大惰凡素的故事,他们都知道。
很难不知道吧?
毕竟他们都在说啊!
大厅里,只剩下李白和那位红衣少女。
李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目光深邃,望向顾姚婻和继生离去的方向,最终,落在了窗外那片被血与火浸染过、此刻却异常平静的天空。
那红衣少女看看李白,又看看厨房的方向,狐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地啜饮着,没有说话。
厨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继生温和的指点声,还有顾姚婻偶尔低低的应和声。
渐渐地,一股诱人的、带着姜葱爆香和鱼肉鲜甜的气息,开始在沉寂的府邸中弥漫开来……
那香气温暖而熟悉,像一层薄薄的纱,暂时遮盖住了府邸内外那无处不在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
仿佛只要不去揭开,那纱下的伤口,就还能假装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