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陈春花站在琴房门外，脚步不自觉地被流淌的琴声吸引。门是半掩着的，她不敢贸然进去，只从缝隙里窥见那少年的背影。
水晶吊灯在意大利卡拉拉云石地板上投下碎钻般的光斑。
夕阳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跃，也落在夜清流微微晃动的黑发上，发丝间隐约闪烁着细碎的光晕。
夜清流坐在钢琴前，黑发垂在耳际，校服领口露出一截白皙的颈子。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琴键上起落时像是一群白鸽在晨光中扑棱翅膀。
琴声流出来，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陈春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注意到少年的校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随着旋律的起伏，肌肉的轮廓若隐若现。
十一年前也是这般光景。那时她才二十七八岁，第一次踏进夜家大门，听见琴声循迹而来，看见个雪团似的小人儿坐在琴凳上，双脚还够不着踏板，悬在半空轻轻晃荡。
六岁的夜清流弹的是《月光奏响曲》第三章，手指头圆润如藕节，在琴键上笨拙地跳跃，每次用力按下琴键时，脸颊都会不自觉地鼓起。
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如今那金边变成了清冷的轮廓。少年肩线已经拉得笔直，后颈的弧度像精心烧制的白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夜清流弹到中段忽然停住，左手悬在空中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微微蜷曲，像是在思考什么，又从头开始。
陈春花看见他蹙眉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两弯小小的月亮，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夜清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却又保持着优雅的弧度，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他指尖自然流淌而出。
陈春花恍惚想起那个奶声奶气喊她\"花花阿姨\"的孩子，如今连呼吸都带着疏离的节奏，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
但钢琴漆面映出他的侧脸依然精致得惊人，鼻梁到下巴的线条，像是有人用狼毫笔蘸着月光勾勒出来的，连下颌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陈春花望着夜清流随呼吸起伏的后背，深蓝制服呢料上浮着细小的金尘，随着肖邦降E大调的涟漪轻轻震颤。
忽然有穿堂风掠过琴谱，十七岁的夜清流伸手按住纸页时，腕表折射的光斑跳上他淡青色的血管——那是时间在他皮肤下埋藏的另一种琴弦。
玻璃窗嗡鸣着接住低音部的震颤，她看见少年脖颈后绒发被汗水浸湿的弧度，像雏鸟新生的羽尖。
当年要抱他上琴凳时，奶香气总会混着樱花香萦满怀抱，如今空气里浮动的却是松木琴蜡与少年人特有的、青柠般清冽的汗意。
夜曲最温柔的段落里，他忽然将重心倾向左臂，这个与六岁时如出一辙的小动作，让制服下隐约凸起的肩胛骨成了振翅欲飞的白蝶。
暮色彻底沉入低音谱号时，夜清流左手无名指正悬在降A键上颤抖。
陈春花看见他耳后碎发被空调风掀起，露出耳廓上淡粉色的小疤——那是六岁生日被蛋糕烛火烫出的印记。
此刻那抹淡红正随着渐强的和弦起伏，仿佛暮春最后一片樱花坠入翻涌的海。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夜清流转头看向门口。阳光正好掠过他的眉骨，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陈春花才发觉他眼尾有一颗泪痣，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为他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生动。
十七岁的少年就这样望着她，眼神清透如初冬的晨雾，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光点，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闪烁。
他的唇色很淡，微微抿着，嘴角有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小涡，像是欲言又止。
最后一个和弦的余韵仍在空气中震颤，夜清流的手指悬停在琴键上方，像一只白蝶短暂停驻。
他的腕骨微微凸起，汗珠顺着淡青色的血管滑落，在黄昏的光线里凝成一颗琥珀。
\"陈阿姨。\"
夜清流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琴房的寂静里荡开涟漪。
陈春花恍惚了一瞬，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踮着脚够琴键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喊她\"陈阿咦\"，发音含糊得像含着一颗糖。
而现在，他的嗓音已经褪去稚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在尾音处微微下沉，像是无意识地撒娇。
夜清流侧过脸看她，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空调风掠过时，他耳后那道淡粉色的疤痕若隐若现——六岁那年，生日蜡烛的火苗曾在那里短暂停留，烫出一枚小小的印记。
陈春花还记得他当时没哭，只是睁大眼睛，把脸埋进她的围裙里，闷闷地说：\"陈阿姨，蛋糕好香。\"
而现在，十七岁的夜清流微微偏头，制服领口松了一颗纽扣，锁骨处还沾着一点琴键的反光。
他伸手拨了拨被汗水浸湿的后颈碎发，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像小时候每次练完琴后习惯性地朝她伸手。
而那时候，她总会弯腰把他抱下琴凳，而他的小胳膊会环住她的脖子，奶香混着樱花的甜味扑进怀里。
\"今天……弹得怎么样？\"夜清流问，声音里带着一点罕见的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盖边缘，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他十岁时不小心用谱架刮出来的。
陈春花望着夜清流，忽然发现他的肩胛骨在制服下微微隆起，像一对尚未完全展开的蝶翼。
暮色渐沉，最后一缕霞光从他的发梢滑落，消失在深蓝色的制服呢料上。
她轻轻笑了，伸手替他拂去袖口沾着的一粒金尘——那是从琴谱上飘落的，在黄昏的光里，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很好，\"陈春花说，声音温柔得像多年前哄他入睡时的摇篮曲，“你弹的很好……”
和以前一样好。
就在这时，陈春花忽然听见门外轻快的脚步声。
她抬头，看见花浸月推门而入——少女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针织连衣裙走进来，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
少女的肌肤在水晶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微卷的长发用丝带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衬得锁骨线条格外精致。
她手里拎着几个精致的购物袋，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睛却亮得像盛了星星。
——十一年了。
当年那个会揪着她围裙、软软喊“陈阿姨”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那双眼睛，依然和记忆里一样，只有在看向某个人时，才会流露出最纯粹的笑意。
————就像现在。
花浸月在看见她的瞬间，睫毛只是轻轻颤了颤，眼底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被她藏进笑意里。
花浸月甚至没有多看陈春花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了钢琴前的少年身上。
“哥哥！”
花浸月几乎是扑过去的，像一只归巢的鸟儿，轻盈又雀跃。
夜清流正低头翻着琴谱，听到她的声音，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他穿着高中的校服，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金色校徽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夜清流伸手接住她，任由她整个人挂在自己手臂上，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玩够了？\"夜清流捏了捏她的鼻尖，声音里带着纵容的无奈。
\"累死了。\"她撇撇嘴，顺势往他怀里一倒，额头抵着他的肩膀蹭了蹭，\"背我回房间好不好？\"
夜清流挑眉：\"你朋友呢？\"
\"她们先走了。\"她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狡黠的笑意，\"我说哥哥会来接我。\"
夜清流轻叹一声，却还是微微弯腰，让她跳上自己的背。花浸月欢呼一声，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
\"哥哥最好了。\"她小声嘟囔，脸颊贴着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
陈春花站在一旁，手里的抹布无声地攥紧。她记忆里那个冷漠疏离的夜家小少爷，此刻正背着少女在琴房里转圈，任由她像只树袋熊一样黏在他身上。
花浸月余光瞥见陈春花的表情，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她突然伸手捂住夜清流的眼睛：\"猜猜我现在想干嘛？\"
夜清流脚步一顿，唇角微扬：\"又想偷懒不练琴？\"
\"才不是！\"她松开手，从他背上滑下来，转而拽着他的手腕往钢琴前拖，\"陪我弹一首嘛，就上次那首《梦中的婚礼》！\"
夜清流被她按在琴凳上，无奈地看着她挤进自己怀里，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我弹左手，你弹右手。\"她仰头看他，眼睛里盛着狡黠的光，\"不许弹错哦。\"
夜清流低笑一声，指尖落在琴键上，带着她的手指一起按下第一个音符。琴声流淌的瞬间，花浸月微微后仰，发顶蹭着他的下巴，像只餍足的猫。
陈春花站在角落，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少年修长的指尖与少女纤细的手指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
花浸月突然停下，转身面对他，双手捧住他的脸：\"哥哥，我弹得怎么样？\"
夜清流看着她得意的样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勉强及格。\"
\"才及格？\"花浸月不满地皱眉，突然凑近，鼻尖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脸，\"那这样呢？\"
花浸月的指尖轻轻划过琴键，弹出一段轻快的旋律，眼睛却一直盯着他，带着狡黠的笑意。
夜清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喉结微动，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很好。\"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花浸月歪着头，故意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一个秘密。
夜清流挑眉，还没来得及回答，花浸月就已经从袋子里掏出一杯冰镇柠檬茶，贴在他脸上。
夜清流被冰得微微后仰，她却笑得狡黠，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
\"凉不凉?\"
\"你故意的?\"
夜清流无奈地抓住她作乱的手，她却顺势往他怀里一靠，另一只手已经拧开了杯盖，将吸管插好，递到他唇边。
\"喝一口嘛哥哥，我特意挑的。\"
花浸月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任性，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是小时候缠着他要糖的模样。夜清流拿她没办法，低头含住吸管。
她却伸手戳了戳夜清流的脸颊。他刚含住吸管，被她这么一碰，冰块在杯子里哗啦作响。
\"别闹。\"夜清流微微蹙眉，却还是顺从地低头啜饮了一口。阳光透过玻璃杯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花浸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突然伸手捏住了杯身。她的指尖还带着外面狂欢的气息，在冰凉的杯壁上留下模糊的指印。
\"松手。\"夜清流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花浸月反而加重了力道，拇指按在杯底的凹槽处。就在夜清流再次低头时，她突然用力一挤——
\"咳！！\"
冰凉的柠檬茶猛地涌上来，夜清流猝不及防被呛到，几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滑落，滴在雪白的衬衫领口上。
花浸月立刻笑倒在琴凳上，发梢扫过黑白的琴键，带出一串不和谐的音符。
\"花、浸、月。\"
夜清流一字一顿地念她的名字，伸手去捉她的手腕。少女灵巧地往后一仰，却不料他早有预料，另一只手已经拦在她腰后。
她失去平衡向后倒去，被他稳稳接住，整个人半躺在他臂弯里。
\"认错。\"夜清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花浸月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抹去他下巴上的水珠。她的指尖在他唇边停留了一瞬，沾着柠檬茶的指尖泛着晶莹的光。
\"甜吗？\"她轻声问，声音像融化的蜜糖。
\"太酸。\"他面不改色地评价，却在她想要逃跑时收紧手臂，\"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陈春花站在阴影里，只是静静地看着花浸月红着脸去掐夜清流的手臂，看着少年虽然吃痛却依然不肯松手，看着他们在琴凳上闹成一团，连钢琴被撞出几个杂音都不在意。
记忆突然翻涌而上。十年前的花浸月也是这样，举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非要喂给正在看书的夜清流，结果弄得他满手都是黏腻的奶油。
小男孩板着脸训她，却还是用袖子帮她擦干净嘴角的巧克力渍。
而现在，夜清流衬衫上的柠檬茶渍正在慢慢晕开，花浸月裙摆上的褶皱像绽放的花瓣。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呼吸交错间带着柠檬的清香。
\"我错了嘛。\"花浸月终于服软，声音软糯得像化开的。她趁机从他怀里钻出来，却又在安全距离外对他做了个鬼脸，\"但哥哥被吓到的样子超——可爱。\"
夜清流无奈地摇头，伸手去拿放在琴盖上的柠檬茶。花浸月眼疾手快地抢过杯子，当着他的面含住吸管喝了一大口，还故意发出夸张的吞咽声。
\"还我。\"他伸手。
少女把杯子藏在身后，眼睛亮得像星星：\"来拿啊。\"
夜清流刚要起身，花浸月突然把剩下的柠檬茶一股脑倒进自己嘴里。冰块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她鼓着腮帮子得意地笑，像只偷到鱼的小猫。
下一秒，夜清流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擦过她湿润的唇角。
\"漏了。\"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花浸月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夜清流的手还停在她脸上，指尖沾着一点柠檬茶的糖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继续弹琴吧。\"花浸月小声说，把空杯子放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
夜清流\"嗯\"了一声，重新将手放在琴键上。当旋律再次响起时，花浸月悄悄往他那边挪了挪，发梢轻轻扫过他的肩膀。
少年没有看她，但弹奏的力度不自觉地放柔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春花想起十一年前第一次来到夜家时，就看到小小的花浸月也是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夜清流。摔倒了也是不哭不闹，只会睁着圆圆的眼睛喊\"哥哥抱\"。
一一从始至终，她的世界里似乎就只有她的哥哥夜清流一个人。
———从始至终，夜清流都是她的全部。
陈春花轻轻带上了琴房的门。隔着磨砂玻璃，她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渐渐靠在一起，像两株相互依偎的植物，在阳光里安静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