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景,像浸了水的宣纸,沉重而黏腻地拖过。
薛常麟终于打点好行装,准备启程回南京。曾国泰,这个他用两门克虏伯山炮和十箱毛瑟快枪换来的“珍玩”,自然是要一并带走的。
只是这“珍玩”如今被揉搓得七零八落失了魂,只剩下眼底一抹洗不净的怨毒,和身体里难以根除的烟瘾。
这天午后,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策着曾国泰走向督军府。他以为必定要吃闭门羹,门口森严的守卫会像驱赶苍蝇一样把他轰走。然而,当他那张苍白凹陷、带着明显被过度消耗痕迹的脸出现在门卫眼前时,对方只是略一打量,竟什么也没问,侧身直接放了行。
这意外的顺畅像一盆冷水,泼熄了他路上积攒的那点虚张声势的怒火。穿过熟悉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水和权势特有的冷硬味道。他推开曾国宇书房的门,里面的人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军报公文里,笔走龙蛇,头都没抬一下。
那股被轻慢的屈辱感又涌了上来。
曾国泰盯着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上面铺满了地图、文件,还有象征权力的铜镇纸。
他有一瞬间恶毒的冲动,想扑上去,把那些劳什子军报全都扫落在地,踩在脚下!让这个亲手把他推入火坑的混蛋也尝尝失控的滋味!
可是……他怂。
纵使有薛常麟那老鬼的名头做幌子,纵使这半个月在薛府被鸦片和别的什么东西麻痹了部分恐惧,可当他真正站回曾国宇面前,面对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深入骨髓的畏惧就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
进门前靠回忆屈辱勉强攒起来的那点气势,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消散无踪。
他像只被抽了脊梁骨的猫,拖着脚步,找了张离书桌不远的太师椅,把自己无声无息地陷了进去。开口时,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嘶哑,竟先带上了哭腔:
“老四……曾国宇……” 他连名带姓地叫,声音却抖得厉害,“你怎么就能……把我卖了呢?啊?”
那声质问听起来更像哀鸣。“那个老东西……给我送了多少好东西……金山银山古董字画……我眼睛都没眨!全给你处置了!就因为信了你!信了你说躲着就没事!我把自己藏得跟耗子似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吊我出去,说是安排好了……我打死也不能出来啊!你知不知道那个老东西……他……他多狠呐!”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臀后,仿佛那被反复撕裂的旧痛还在灼烧,脸上混杂着恐惧与深刻的羞耻。
越说他就越委屈,嘴都咧开了,就带着点寨子里娘们被汉子揍了,要坐在地上拍着泥地哭嚎一场的劲。
曾国宇终于停下了笔。他抬起头,脸上竟挂着一种近乎温和的笑意,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抱怨闯祸后的委屈。
他用笔杆轻轻敲了敲桌面,那笃笃的声音让曾国泰的心也跟着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