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阴霾尚未散尽,前朝“立后”之争的硝烟仍在空气中隐隐浮动。那些“血脉有瑕”、“旧案未明”的指责,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即将到来的凤冠之上。昭宸宫却陷入一种奇异的、风暴前的寂静。
沈清漪端坐在临窗的紫檀书案后。窗外,暮春的暖阳洒落,将庭院里几株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映照得格外刺目,红得如同凝固的血。她面前摊开的,并非诗词歌赋,而是厚厚几大册装订齐整的账目——内务府近十年来的宫份用度总录,以及昭宸宫自她掌印以来,所有开源节流的明细。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划过一行行墨迹清晰的数字。茯苓瘫痪在床后,新提拔上来的大宫女玉桃,垂手侍立在一旁,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看着自家娘娘沉静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下,似乎蕴藏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玉桃,”沈清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清泠泠的,不带丝毫波澜,“去请赵德海来。带着慎刑司掌印的印信,还有……本宫库房的钥匙。”
“是,娘娘。”玉桃心头一凛,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退下。
不过半盏茶功夫,慎刑司掌印太监赵德海便到了。他步履沉稳,眼神锐利,躬身行礼:“奴才赵德海,听候娘娘差遣。”他身后跟着两个心腹小太监,抬着一口沉重的、包着铜角的紫檀木大箱。
沈清漪的目光掠过那口箱子,又落回赵德海脸上:“赵掌印,本宫执掌凤印、协理六宫,已近一载。陛下曾言,宫中用度奢靡,当效法前朝贤后,力行节俭。本宫不敢懈怠,夙夜忧勤。”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本摊开的账册,轻轻一推,滑到赵德海面前。
“此乃内务府存档,近十年宫中各项开支。本宫仔细核验,剔除历年虚报、浮冒、中饱私囊之项,仅此一项,”她的指尖点在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巨大数字上,“可省银一百二十万两有余。”
一百二十万两!赵德海饶是见惯风浪,眼皮也不禁狠狠一跳。这个数字,足以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再者,”沈清漪语气依旧平淡,又拿起另一本昭宸宫的私账,“本宫自入主昭宸宫,裁撤冗余宫人,削减份例用度,省下日常开销;陛下历年赏赐,除却必须之物,其余金银珠玉、古玩字画,本宫皆命人登记造册,小心封存,从未动用分毫。”她翻开册子,露出后面同样被朱砂标注的总额,“连同节省宫份所得,共积存银三十万两,珍宝折价约五十万两。”
一百二十万两(宫份节省) + 三十万两(日常节省) + 五十万两(珍宝折价) = 二百万两!
这个庞大的数字,如同沉甸甸的山岳,压在了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赵德海看向沈清漪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深深的敬畏。这位娘娘,不动声色间,竟聚敛了如此一笔足以撼动国本的巨款!她意欲何为?
沈清漪合上账册,站起身。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却无比挺拔的身影。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北境苦寒,将士浴血,军饷时有短缺;南方数省,连月霪雨,江河泛滥,灾民流离,嗷嗷待哺。此皆陛下日夜忧心之国事,亦是社稷之痛,黎民之苦。”她目光扫过赵德海和他身后的箱子,最终落在那口沉重的紫檀木箱上。
“本宫身为皇贵妃,代掌凤印,既食君禄,当分君忧。岂能安坐深宫,视军民于水火?”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传本宫懿旨:将本宫协理宫务所省之一百二十万两宫银,连同昭宸宫积存之三十万两白银、折价五十万两之珍宝,共计二百万两!即刻起,由慎刑司掌印赵德海亲自押送,交予户部!”
“其中,一百万两,火速拨付北境边军,充作军饷,犒赏三军,以固国门!”
“余下一百万两,由户部统筹,用于南方水患赈灾!务求米粮、药材、御寒之物,直达灾民手中,不得有丝毫克扣延误!”
“赵德海,”沈清漪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他,“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前线将士性命,关乎百万灾民生死!你持本宫懿旨与慎刑司印信,全程督办!若有任何人胆敢从中伸手,贪墨分毫,无论其身份高低,你皆有权先行拿下,以慎刑司规矩处置!事后报于本宫与陛下!本宫……要看到银子,一分不少、一文不差地,用在刀刃上!”
“奴才遵旨!”赵德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奴才赵德海,以项上人头担保!必不负娘娘重托!此二百万两,必如数、如期送达!若有差池,奴才提头来见!”他身后的小太监也跟着跪倒,额头触地。
“起来吧。”沈清漪的声音缓和了些,“此事需快,更要密。即刻去办。”
“是!”赵德海再无二话,带着满心震撼与使命感,亲自锁好那装着账册和懿旨的紫檀木箱,命人抬起,脚步如风地退了出去。他知道,这份差事,是他此生最大的机遇,更是娘娘投向朝堂的一记惊世重锤!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根本无需刻意宣扬,便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前朝后宫!
二百万两!皇贵妃沈氏,竟将自己代掌宫务以来省下的、以及陛下历年赏赐的私房,几乎倾囊捐出!用于北境军饷和南方水患赈灾!
这是何等的手笔?何等的魄力?何等的……胸怀天下?!
金銮殿上,早朝的气氛与几日前截然不同。
户部尚书李崇文,一位素来以刚直、务实着称的老臣,手持一份加急奏报,出列时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声音洪亮地响彻大殿:
“臣李崇文启奏陛下!皇贵妃娘娘仁德泽被苍生!娘娘懿旨所拨之一百万两赈灾银,并米粮十万石、药材无数,已由户部官员及地方能吏,星夜兼程,押送南下!首批物资已抵达灾情最重的江州府!灾民得粮米救命,得药材治病,得寒衣御体,群情激奋,无不感念皇贵妃娘娘活命之恩!江州知府奏报,灾民自发于府衙前焚香叩拜,高呼‘皇贵妃娘娘千岁’,声震四野!此乃民心所向啊,陛下!”
他话音未落,御史台一位负责巡查京畿风闻的御史也紧跟着出列,手中高高捧起一大卷由粗糙纸张甚至布帛写就的文书:
“陛下!臣亦有奏!京畿百姓,乃至四方商旅,闻听皇贵妃娘娘倾尽私囊,捐巨款赈灾济军,无不感佩涕零!此乃臣等连日来于市井、茶楼、驿站等处收集之‘万民书’!其上密密麻麻,皆为百姓自发署名、按印,盛赞皇贵妃娘娘‘仁德无双’、‘心系黎庶’、‘真乃活菩萨转世’!更有无数百姓言道:‘有此贤妃,实乃大梁之福,陛下之福!’民意沸腾,民心所归,此情此景,数十年未有!请陛下御览!”
那厚厚一摞、字迹各异、甚至沾着泥污指印的“万民书”被太监接过,呈上御案。其分量,远胜于那些用华丽辞藻堆砌的反对奏章!
紧接着,兵部一位负责军需的侍郎也激动地出列:“启禀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皇贵妃娘娘所拨百万军饷,已由可靠将领押送至定北军大营!三军将士,闻此喜讯,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定北将军谢忱亲笔奏报:饷银充足,军心稳固!将士们感念皇恩浩荡,更感佩皇贵妃娘娘体恤将士疾苦!全军上下,誓以血肉之躯,卫我大梁河山,以报陛下与娘娘天恩!”
一条条奏报,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那些前几日还在高呼“血脉有瑕”、“不堪为后”的朝臣脸上!尤其是礼部尚书胡庸,老脸涨得通红,站在队列中,只觉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无声的嘲讽,让他如芒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赖以反对的“礼法”、“出身”,在这煌煌二百万两真金白银和沸腾的万民称颂面前,显得何其苍白可笑!何等的……不识时务!
至于刘彦之流,更是面如死灰。他们借“大皇子旧案”煽动的阴风,在这股浩荡的阳刚正气面前,如同冰雪遇骄阳,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此刻再提那些捕风捉影的“旧案”,非但无人理会,反而会招致陛下雷霆震怒和天下人的唾弃!他们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珩高坐于龙椅之上,明黄的龙袍在透过高窗的天光下,流淌着威严的金辉。他面前,一边是堆积如山、言辞激烈的反对立后奏章,另一边,是户部、御史台、兵部接连呈上的、带着温度和力量的赈灾成效奏报与那沉甸甸的万民书。
他没有去看那些反对的奏章,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在胡庸的羞愧,在刘彦的惊惧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在李崇文和那位御史激动而赤诚的脸上。
暖阁中,沈清漪蘸水写下的“废后”、“换子?”四个字,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于他脑海,与冷宫废后癫狂嘶喊的“狸猫”、“孽种”交织碰撞。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疑云在他心底疯狂翻涌。然而此刻,看着案头那万民称颂的奏报,感受着殿内因沈清漪义举而激荡起的磅礴正气,萧珩胸中的郁结与暴戾被一种更强大、更堂皇的力量所取代。
他的女人,不仅有着酷似白月光的容颜,有着让他沉沦的智慧与独特气质,更有着超越无数须眉男儿的胸襟与担当!她用自己的行动,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她配得上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
萧珩缓缓站起身。
整个金銮殿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帝王身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反对的奏章,而是稳稳地拿起了那份厚厚的“万民书”和兵部呈上的北境军报。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众卿,”萧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金玉交击,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皇贵妃沈氏,自入宫以来,贤良淑德,克勤克俭,佐理宫闱,夙夜匪懈。其性仁孝,其心纯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虚空,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那个正在为他、为这个帝国默默祈福的身影:“此次,更是心怀天下,体恤军民!倾尽私囊,捐银二百万两巨资!解北境将士燃眉之急,救南方百万灾民于水火!此等大仁大义,大智大勇,泽被苍生,功在社稷!”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九天,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力量:
“万民称颂,谓之‘仁德’!三军感佩,誓死效忠!此非母仪天下之兆,何为?!”
“若此等贤德,尚因‘出身’二字,不得正位中宫,朕何以对天下?何以对浴血将士?何以对嗷嗷灾民?又何以……对得起列祖列宗托付之江山社稷?!”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胡庸等人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萧珩将手中的万民书和军报重重放回御案,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最终落下的定音锤:
“朕意已决!皇贵妃沈氏,贤良淑德,心怀天下,功在社稷,深孚众望,有母仪之风!当承天命,入主中宫!”
“着钦天监,速择吉日吉时!礼部、内务府,即刻筹备封后大典!一应仪制,俱按最高规格!朕,要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立后之事,不容再议!再有妄言阻挠者……”萧珩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寒如冰,扫过刘彦等人,“视同藐视君父,祸乱朝纲!严惩不贷!”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终于不再是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臣服,响彻了整个金銮宝殿!
圣旨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六宫,飞向皇城内外,飞向大梁的每一个角落。
昭宸宫,瞬间成了整个帝国最炙手可热、也最暗流汹涌的中心。
尚宫局、司制房、珍宝库的掌事太监、嬷嬷们,流水般涌来,捧着各色锦缎、珠宝图样、典礼仪程,跪满了昭宸宫的正殿和庭院,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位即将母仪天下的女主人的示下。空气里弥漫着名贵香料的馥郁、崭新锦缎的微尘气息,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喧嚣。
沈清漪却不在正殿。
她独自一人,立于寝殿内室的巨大铜镜前。镜面光洁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两个尚宫局最资深的嬷嬷,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比量着一件刚刚送来的、尚未完工的明黄色凤袍。
那袍服,用的是最顶级的云锦,底色是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明黄,其上用金线、孔雀羽线、各色宝石碾成的细粉,以最繁复的“缂丝”技法,织就出翱翔九天的金凤、雍容华贵的牡丹、绵延不绝的祥云瑞霩图案。仅仅是半成品,那扑面而来的煌煌天家贵气与沉重无比的权力分量,已足以让寻常人窒息。
沈清漪微微抬着手臂,任由冰凉的锦缎贴着她的肌肤。镜中的女子,容颜绝丽,身姿窈窕,眉眼沉静。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凤袍上金凤的羽翼在她眼前微微晃动,流光溢彩,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
十年隐忍,两世血仇,步步惊心……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贵妃已疯,刘公公伏诛,废后陈氏被打入冷宫,端王身死族灭,沈家沉冤得雪……挡在她面前的高山,一座座被踏平。
如今,凤袍加身,后位在望。
这镜中的身影,与前世那个在刘公公密室中受尽屈辱、含恨而终的卑微宫女,已是云泥之别。
“娘娘,您看这凤首的位置……”一个嬷嬷小心翼翼地问询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清漪的目光从镜中收回,落在凤袍肩头那只引颈长鸣的金凤上。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金凤用细小珍珠镶嵌的眼睛。
“甚好。”她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按规制即可。”
“是,娘娘。”嬷嬷们连忙应声,动作更加恭敬谨慎。
这时,大宫女玉桃轻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红晕,声音却压得极低:“娘娘,钦天监刚刚递了话进来,吉日……选定了!就在下月初九!说是百年难遇的‘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上上大吉之日!”
下月初九!不足一月之期!
空气似乎又凝滞了一瞬。殿内侍奉的宫人们,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封后大典!近在咫尺!
沈清漪的指尖在金凤的珍珠眼上微微一顿。下月初九……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好一个天命所归的吉兆。她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浅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冷冽如冰锋。
“知道了。”她收回手,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谈论的只是一件寻常琐事,“让内务府和礼部,按吉日加紧筹备。务必……万无一失。”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是,奴婢明白!”玉桃肃然应道,匆匆退下安排。
殿内再次只剩下衣料的窸窣声和嬷嬷们紧张的呼吸。沈清漪重新抬眸,望向镜中。那袭华美绝伦、象征着帝国女性权力巅峰的明黄凤袍,在她身上渐渐显露出完整的轮廓。
凤袍加身,天命所归?
沈清漪看着镜中那个被明黄与金凤包裹、尊贵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身影,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寒潭。
路,终于走到了这里。但这绝不是终点。
废后陈氏冷宫中癫狂的“狸猫”、“孽种”的嘶喊,如同毒蛇的信子,始终盘踞在她心头。那指向沈家、指向大皇子夭折的疯语背后,是否还藏着更深的、未被挖掘的宫廷秘辛和真正的黑手?端王虽死,他当年构陷沈家、谋害皇嗣的爪牙和同谋,是否已尽数清除?德妃那看似沉寂、却因二皇子存在而始终不安分的钟粹宫……还有前朝,那些被皇帝暂时压下的、以胡庸、刘彦为代表的守旧势力与端王余孽,他们真的甘心看着她戴上凤冠,走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吗?
下月初九,封后大典。
万民瞩目,普天同庆。
然而,这通往权力之巅的最后一步,真的会是一片坦途吗?
那万众欢呼、繁花似锦的盛典之下,是否正有淬了剧毒的冷箭,在无人察觉的阴暗角落,悄然对准了她的心口?
镜中的“未来皇后”,缓缓扬起下颌,露出一截优美而脆弱的脖颈。她的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利刃,穿透了镜面,仿佛要刺破眼前这华美虚幻的盛景,直抵那隐藏在荣耀背后的、深不可测的杀机与最后的黑暗。
凤仪天下?
她沈清漪的路,从来不是靠天命赐予,而是用血与火,用智与谋,一步步从地狱里踏出来的!这顶凤冠,她要戴得稳稳当当。任何胆敢阻拦、胆敢在最后时刻伸出爪牙的人……
她看着镜中自己眼中那冰冷刺骨的寒光,无声地宣告:
无论是谁,都必将被这凤袍上金凤的利爪,撕得粉碎!
凤袍的最后一根丝线在嬷嬷手中收拢,明黄色的锦缎如同流动的熔金,将沈清漪完全包裹。殿外,礼乐演习的隐约鼓点声,仿佛预示着一个盛大时代的开启,也敲响了最终对决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