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总管的值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面初升的朝阳,也隔绝了最后一丝生机。沉水香在鎏金狻猊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馥郁却沉闷的气息,却再也无法驱散这方寸之地弥漫的、深入骨髓的腐朽与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刘德全佝偻着背,如同风干的骷髅,蜷缩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那张布满褶皱、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脸上,此刻血色尽失,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惊骇、怨毒和巨大恐惧的灰败。细小的三角眼深陷在眼窝中,失去了往日的阴鸷算计,此刻只剩下如同困兽般的、疯狂闪烁的凶光!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着圈椅冰冷的扶手。坚硬的紫檀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的指甲,抠出了数道深深的凹痕!指甲早已断裂翻卷,鲜血混合着木屑,黏腻地糊在指端和扶手上,他却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尖锐的刺痛,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才能压住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灭顶恐惧!
“账目……核查……”
这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在他脑中疯狂回响,狠狠扎刺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寅时三刻!水牢西头!杂物间后面!
王德顺!带着御前侍卫!打着核查内库账目的幌子!
他们找到了!他们一定找到了那扇该死的暗门!找到了他经营了十几年、吞噬了无数血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血腥天堂,也是他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苦心经营、层层设防的巢穴,他自以为万无一失、连鬼神都难觅踪迹的魔窟,竟然就这样……暴露了?!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在王德顺那个老对手的亲自操刀下!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完了!全完了!
那密室里的东西……那把铜壶……墙上的血……还有……还有那本该死的册子!一旦落到皇帝手里……那就是凌迟、是诛九族都洗刷不掉的滔天大罪!是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
“砰!”
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低等太监服饰、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干……干爹!不好了!禁军!禁军统领周振!带着……带着大队虎贲卫!把……把咱们慎刑司……里三层外三层……围……围死了!水……水泄不通!说……说是奉旨……封……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
这如同丧钟般的消息,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德全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废物!”刘德全猛地从圈椅中弹起!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暮老人!他如同鬼魅般瞬间闪到那小太监面前,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带着一股狂暴的巨力,狠狠扼住了小太监的脖颈!
“呃——!”小太监瞬间被扼得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双脚离地,徒劳地挣扎着。
刘德全那张灰败扭曲的老脸凑近,几乎贴到小太监惊恐欲绝的脸上,三角眼中翻涌着血红的疯狂与刻骨的怨毒,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裹挟着地狱的寒气:
“查账?!查账查到水牢西头去了?!查到杂物间后面去了?!嗯?!王德顺……陛下……你们……这是要咱家的命啊!要咱家死无葬身之地啊!”
他猛地将几乎窒息的小太监狠狠掼在地上!小太监如同破布袋般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涕泪横流,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德全看也不看地上的废物,佝偻着背,在值房内如同焦躁的困兽般来回疾走。华丽的蟒袍下摆扫过冰冷的地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的呼吸粗重如同破风箱,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疯狂的光芒急剧闪烁!
不能坐以待毙!绝不能!
皇帝既然已经动手封锁,那必然是拿到了铁证!王德顺那个老阉狗,此刻必定带着人,正在他那精心打造的地狱里,一寸寸地挖掘着,将那些他引以为傲的“杰作”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时间!他需要时间!需要制造混乱!需要……反戈一击!
销毁!必须销毁一切可能存在的、指向他的其他证据!他在宫中经营多年,盘根错节,除了那间密室,还有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账本!密信!与宫外某些势力的勾连记录!那些知道他太多事的、不能留的活口!
“来人!”刘德全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啼鸣!
两个身材精悍、眼神阴冷如毒蛇的心腹太监如同影子般从角落闪出,躬身肃立。他们是刘德全豢养多年、专司“脏活”的死士,手上沾的血不比密室里的少。
“听着!”刘德全的三角眼死死盯着两人,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甲字三号柜!最底层暗格!里面所有的东西!烧!立刻!烧成灰!扬了!”
“乙字库房!东北角第三块地砖下!挖出来!砸碎!沉井!”
“还有……”他眼中凶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西六所后罩房,那个姓张的婆子……还有内务府采办处,那个叫李福的……他们……知道得太多了!让他们……永远闭嘴!要快!要干净!”
“是!”两名死士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执行命令的冰冷,立刻领命,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值房内只剩下刘德全粗重的喘息和地上小太监压抑的呜咽。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销毁证据,灭口,只能延缓审判,却无法逆转乾坤!皇帝已经动了雷霆之怒,封锁了慎刑司,下一步,必然是锁拿他!一旦落入皇帝手中,以那本册子上的累累血债……他必死无疑!甚至会被千刀万剐!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但随即,一股更加疯狂、更加暴戾的念头,如同地狱的毒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想咱家死?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三角眼死死盯着虚空,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养心殿中那九五之尊,也看到了揽月轩里那个将他逼入绝境的贱人沈清漪!
陛下……您不是最在意那个贱人吗?不是把她当成心尖子、眼珠子吗?
好啊!
咱家就毁了你的眼珠子!让你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还有王德顺!还有那些虎贲卫!你们不是要挖咱家的魔窟吗?那就……一起进去!永远别出来了!
一个疯狂到极致、玉石俱焚的计划,瞬间在他扭曲的脑海中成型!他要制造一场足以震动整个宫禁、甚至波及前朝的惊天混乱!一场血与火的盛宴!唯有在彻底的混乱中,他才有一线渺茫的生机——趁乱脱身!或者……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去!”刘德全猛地转身,对着角落里一个一直如同木雕般沉默侍立、穿着普通杂役服饰、却眼神麻木空洞的中年太监嘶吼道,“传‘地龙’!告诉他——‘巢倾卵危,火焚九天’!让他……立刻!动手!目标——揽月轩!还有……养心殿通往慎刑司的必经宫道!”
那中年太监麻木的眼神在听到“地龙”和“火焚九天”时,骤然闪过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波动。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推开值房角落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闪身消失。
“地龙”——刘德全藏在宫外黑市、专门替他处理最肮脏勾当的亡命之徒首领!精通火药、机关、暗杀!“火焚九天”——玉石俱焚、不计代价发动毁灭性袭击的最高指令!
刘德全看着暗门合拢,缓缓转过身。他走到瘫软在地的小太监面前,弯下腰,那张布满褶皱、沾着血污木屑的老脸,扯出一个狰狞到极致、如同恶鬼般的笑容。
“小崽子……怕吗?”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只会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别怕……”刘德全伸出那只沾满自己鲜血和木屑的枯手,轻轻拍了拍小太监冰冷颤抖的脸颊,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眼神却如同看着一件死物,“很快……就都不怕了……”
他直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踱回紫檀圈椅前。他没有坐下,只是伸出那只血淋淋的手,缓缓抚摸着冰冷坚硬的扶手,仿佛在抚摸自己即将终结的生命。他抬起头,望向值房紧闭的、厚重的窗户,仿佛能透过那帘幕,看到外面被虎贲卫铁桶般围困的慎刑司。
值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和角落里小太监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外面的天色,似乎更亮了一些。
但慎刑司的上空,已被更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死亡阴云彻底笼罩。
刘德全的嘴角,那抹狰狞的弧度缓缓加深,三角眼中,最后一丝人性彻底褪尽,只剩下纯粹的、疯狂毁灭的凶光。
火……该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