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庭院,此刻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午后本该慵懒的阳光,此刻却像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灼烤着庭中每一个人的神经。王德顺带来的几名御前太监,如同几尊没有表情的石像,分立在庭院各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座新晋宠妃宫苑的每一个角落,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宫人们早已被勒令退避到廊下,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茯苓和秋菊侍立在沈清漪身侧,茯苓强作镇定,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秋菊则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颤,全靠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赵德海垂手立在沈清漪斜后方,眼神低垂,却将院内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沈清漪独自一人站在正殿阶前。她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素锦宫装,宽大的衣袖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衬得她身姿越发单薄伶仃。她微微垂着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瓣紧抿,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如同一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随时会凋零的玉兰,脆弱得令人心颤。然而,无人看见,那低垂的眼睫深处,是一片冰封的寒潭,正无声地计算着风暴来临的轨迹。
王德顺背负着双手,在庭院中缓步踱着。他面容沉肃,眼神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一寸寸扫过地面、花木、墙角。皇帝的旨意是“里里外外,看仔细了”,他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几个小太监已奉命进入殿内搜查,殿内传来轻微的翻动声,更添几分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除了王德顺沉稳的脚步声和殿内偶尔的声响,再无声息。廊下的宫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有几个胆小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垂首的沈清漪,身体似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掩住口,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在死寂中引起注意的、压抑的咳嗽。随即,她像是要稳住身形,脚步略显虚浮地朝旁边挪了小半步,目光“不经意”地、带着一丝茫然无助的惊惶,扫过庭院——最终,那视线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死死地、定定地落在了后院杂役房旁边那堆尚未清理的枯枝败叶上!
她的呼吸似乎瞬间屏住了,瞳孔因惊惧而微微放大,脸色更是白得吓人。虽然她立刻仓惶地移开了目光,死死咬住下唇,但那瞬间的异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落入了王德顺锐利的眼中!
王德顺的脚步,骤然停住!他那双阅尽宫廷风波的老眼,如同淬了寒冰的钩子,猛地射向沈清漪方才目光所指的方向——那堆在阳光下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枝败叶!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锐芒,在王德顺眼底深处倏然闪过。沈才人方才那绝非作伪的惊惧眼神……还有那堆枯枝……新迁宫苑,杂物未清……正是藏污纳垢的绝佳之地!
“来人!”王德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冰冷威严,如同冰锥刺破空气。他抬手,食指如同判官笔,精准地指向那堆枯枝败叶,“去那里,给咱家——仔细地翻!”
“是!”两名身强力壮、眼神冷厉的太监立刻应声,如同猎豹般扑向那个角落!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动手将那些湿漉漉、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枯枝败叶粗暴地扒开、扔到一旁!
廊下的宫人们瞬间瞪大了眼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几乎要跳出喉咙!茯苓和秋菊更是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沈清漪的身体也微微绷紧,掩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摇摇欲坠。
枯枝败叶被迅速清理开,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明显比周围更湿润松软的新土!那泥土的颜色和状态,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刺眼!
王德顺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亲自上前一步,声音冷得像冰:“挖!”
一名太监立刻抽出随身携带的短柄小铲,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松软的新土铲了下去!泥土被翻开,带着湿润的腥气。
一下!
两下!
三下!
铲尖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太监动作一顿,随即更加小心地拨开周围的浮土。一个用肮脏油布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东西,赫然暴露在泥土之中!
“王公公!”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沾满泥污的油布包捧了出来,呈到王德顺面前。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王德顺的脸色,在看清那油布包裹的瞬间,已然沉如寒铁!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东西,眼神阴鸷得吓人。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窒息感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咽喉!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此刻却微微有些僵硬的手,一层一层,剥开那沾满污泥的油布。动作缓慢得如同行刑。
油布被剥开一层。
又剥开一层。
当最后一层被掀开——
“嘶——!”
现场瞬间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如同无数条毒蛇同时吐信!
一个用明黄色锦缎缝制的人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刺目的明黄色,如同最恶毒的挑衅,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人偶胸口那八个浓墨写就的小字——皇帝萧珩,甲子年庚辰月丙寅日丁酉时——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上!
而更令人头皮炸裂、魂飞魄散的是——人偶的头颅、心口、四肢关节处,密密麻麻扎满了细长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幽蓝的、淬毒般的寒光!每一根针,都像扎在帝王的命脉之上!每一根针,都饱含着最恶毒、最不可饶恕的诅咒!
“皇……皇上的生辰八字!巫……巫蛊!”一个小太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惊骇,失声尖叫出来,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尖锐刺耳,瞬间打破了揽月轩死一般的寂静!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所有宫人脑中炸开!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有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抖如筛糠!有人死死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王德顺的脸色,已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煞白!他捧着那扎满银针的诅咒之物,双手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震怒!巫蛊!厌胜!诅咒帝王!这是诛九族都不足以平息帝王之怒的十恶不赦之罪!竟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新晋宠妃的宫苑之中!
他猛地抬头,那双阅尽千帆的老眼,第一次射出如此骇人的、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狠狠刺向阶上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沈清漪!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
“沈才人!”王德顺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此物……你作何解释?!”
沈清漪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声质问彻底击垮。她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纯粹的、如同天塌地陷般的惊骇与茫然,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最终像是承受不住这灭顶的打击,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
“主子!”茯苓和秋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搀扶,才堪堪扶住她瘫软的身体。沈清漪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已然“昏厥”过去,如同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的娇花。
王德顺死死盯着那昏厥的身影,又低头看着手中这足以掀起滔天血浪的恶毒之物,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他猛地将人偶用油布重新裹紧,如同捧着最致命的毒蛇,厉声喝道:
“封宫!揽月轩上下所有人等,原地拘押!不得走动!不得交谈!违者,立斩!”
“速速将此物——呈送御前!快!”
最后那个“快”字,如同惊雷炸响!一名心腹太监立刻上前,双手颤抖却无比郑重地接过那油布包,如同捧着点燃引信的炸药,转身发足狂奔,冲出揽月轩,朝着御书房的方向亡命而去!
巫蛊现世,诅咒帝王!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裹挟着地狱的阴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席卷了整个森严的宫闱!
御书房内,龙涎香依旧沉凝。萧珩刚刚批完一本奏折,朱笔搁在笔山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他端起茶盏,刚送到唇边。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充满了无与伦比惊惶的嘶喊,如同被利刃划破的锦帛,猛地撕裂了御书房的宁静!
“砰!”茶盏脱手,摔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与碎瓷四溅!萧珩甚至来不及反应,御书房的门已被一股巨力撞开!
那名捧油布包的太监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连滚带爬地扑到御案前,高高举起手中那个沾满泥污的油布包,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破碎:
“陛……陛下!揽月轩……揽月轩后……后院……挖……挖出……巫蛊厌胜之物!诅咒……诅咒圣躬啊陛下!!!”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萧珩的耳膜!
“哗啦——!”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被一股狂暴的劲气猛地扫落在地!墨汁飞溅!
萧珩霍然起身!那张俊美无俦、惯常深沉内敛的面容,在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随即又被一种骇人的、如同火山爆发前的赤红所取代!深邃的眼底,翻涌起滔天巨浪,那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被触犯逆鳞的凶戾、以及一丝……冰冷的、难以置信的杀机!
他死死盯着太监手中那个肮脏的油布包,仿佛那不是布包,而是他江山的裂痕、龙椅下的毒蛇!
“呈……上……来!”萧珩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震得整个御书房都在颤抖!
那太监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是爬着上前,将油布包放在一片狼藉的御案上。
萧珩没有立刻去碰。他伸出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掌控生杀大权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他猛地一把抓起御案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那是他心爱之物,常年把玩,光润无比——五指骤然收紧!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脆响!
坚硬的羊脂白玉,竟在他指间,瞬间被捏得粉碎!细碎的玉粉簌簌落下!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御书房每一个匍匐在地、抖若筛糠的宫人心中!
萧珩看也没看掌中滑落的玉粉,那只捏碎白玉的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掀开了油布!
明黄!八字!银针!
那狰狞恶毒的诅咒之物,赤裸裸地、无比刺眼地暴露在九五之尊的眼前!
“好!好得很!”萧珩盯着那东西,突然发出一声低沉至极、却蕴含着毁天灭地力量的笑声。那笑声,让整个御书房的温度骤降至冰点!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血,扫过匍匐在地的太监,扫过殿外闻讯赶来、惊骇欲绝的王德顺等人,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狠狠钉在了揽月轩的方向!
“查——!!!”
一声怒吼,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帝王的无边怒火与森然杀意,轰然炸响,震得整个宫阙都为之战栗!
“给朕彻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无论他是谁!朕要——诛其九族!碎尸万段!!!”
雷霆之怒,已然降临!
这把足以焚毁一切的地狱之火,究竟会先烧向何方?那长春宫华丽檐角下,是否已有冰冷的汗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