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西暖阁。
龙涎香的气息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无声流淌,浓烈而沉郁,仿佛凝固的琥珀,将每一寸空气都浸染上属于帝王的、不容侵犯的威仪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巨大的鎏金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静静燃烧,烛泪无声滑落,在精铜烛台上堆积成奇异的形状,跳跃的火光将重重叠叠的明黄帐幔映照得光影迷离,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
沈清漪跪在厚重华丽的地毯上,就在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榻之前,仅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如雪的寝衣,丝质柔软,却薄得可怜,勾勒出少女纤细单薄的肩背线条。乌黑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被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侧,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拂动。她低垂着头,颈项弯出一道脆弱易折的弧度,整个人在烛火与帐幔的阴影里,像一捧落在金玉堆上的、随时会融化的新雪。
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肺腑。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前世那杯毒酒带来的焚身之痛,刘德全密室里令人作呕的触感…那些噩梦般的碎片在脑海中尖锐地刮擦,带来阵阵眩晕。然而,比恐惧更强烈的,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今夜,是战场!是她用血泪和算计换来的、唯一能撬动帝王心防的机会!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最终停在了她的身前。
玄色龙袍的下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龙纹,带着沐浴后微润的水汽和淡淡的、清冽的皂角气息,映入她低垂的视线。那袍角的边缘,离她撑在地毯上的指尖不过寸许。
“抬起头来。”
帝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混合着水汽蒸腾后的微哑,如同羽毛刮过紧绷的琴弦。
沈清漪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迟疑,抬起了头。
烛光跳跃,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洗尽铅华,不施粉黛,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唇瓣因紧张而抿出一抹淡淡的嫣红。那双酷似阿月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初承恩泽的惊惶和无措,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然而,在那层显而易见的脆弱之下,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碎成一片潋滟的水光,折射出一种雏鸟般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依恋。那眼神,仿佛在无边黑暗里,终于寻到了一丝微弱却唯一的光。
这眼神,精准地击中了萧珩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眯起,审视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寻找着任何伪装的痕迹。然而,那惊惶如此真实,那依恋如此纯粹,竟让他在这一瞬间,恍惚看到了当年初入宫闱、也曾这般无助仰望他的阿月。
他缓缓伸出手。
那是一只属于帝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笔和掌控权柄留下的薄茧,蕴藏着翻覆生死的力量。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抚上了沈清漪单薄的肩头。
“嗯……”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猫呜咽般的轻哼,不受控制地从沈清漪紧咬的唇齿间逸出。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不是矫揉造作的推拒,而是身体最本能的、对未知亲密接触的真实反应!那轻颤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她纤细的脊背,连带着素白寝衣下的肩胛骨都微微耸起。
“怕?”头顶传来低沉而简短的询问。萧珩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那抚在她肩头的手指,力道却似乎放轻了些许。
沈清漪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侧过脸,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又无比自然的依赖,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在了那玄色龙袍微凉的衣襟上。那里,有属于帝王的、清冽的皂角气息,更有一种深沉厚重的龙涎香气,如同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臣妾…”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细微的、如同哽咽般的泣音,从紧贴的衣料间传来,微弱却清晰地钻入萧珩的耳中,“臣妾只是觉得…像在梦里……怕…怕一睁眼,又回到那个…又冷又黑…只有鞭子和…和…” 她的声音陡然哽住,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身体也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凋零的叶子。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戛然而止的话语里蕴含的、被刻意引导的恐惧和不堪回首的黑暗(指向刘德全的密室),却比任何直白的控诉都更有力量!
萧珩抚着她肩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深不见底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鞭子?又冷又黑?那个老阉狗的密室?!
沈清漪仿佛被自己无意中勾起的恐怖回忆吓坏了,本能地更紧地偎向身前这唯一能给予她庇护和温暖的源泉,纤细的手臂如同藤蔓,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和信任,轻轻环住了萧珩劲瘦的腰身。她的身体依旧在轻颤,但那依赖的姿态却无比清晰。
“陛下…”她仰起脸,泪水终于从那双盛满水光的眼眸中滚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滑下,滴落在玄色的龙袍上,洇开一点深色的痕迹。那泪水中没有矫饰,只有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委屈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只有在这里…在陛下身边…臣妾才觉得…觉得安心……才觉得…那噩梦真的过去了……”
这脆弱到极致、却又带着孤勇般依赖的姿态,这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倾诉,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萧珩被层层冰封的心防。那酷似阿月的脸,此刻因泪水而更显凄楚,与记忆中那张永远宁静温婉的容颜产生了强烈的错位感,却也带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鲜活也更加…令人心弦微动的冲击。
萧珩没有推开她。他低头,看着怀中这张泪痕斑驳、写满了脆弱与依赖的脸。少女的青涩与惊惶如此真实,那从地狱爬出后对光明的渴望与抓住他衣袍如同抓住浮木的姿态,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动容的生命力。这并非阿月那种不染尘埃的宁静,而是一种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仰望星空的…坚韧。
一种异样的、不同于对阿月纯粹怀念的复杂情愫,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底悄然漾开涟漪。
暖阁内的烛火似乎跳跃得更加暧昧。明黄的帐幔无声垂落,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拢住了一方逐渐升温的隐秘天地。光影在帐幔上投下交叠晃动的轮廓,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交融与权力的驯服。
云收雨散。
巨大的龙榻之上,锦被凌乱。沈清漪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蜷缩在锦被之中,只露出小半张脸和散落在枕上如同海藻般的乌发。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呼吸清浅而均匀,似乎已沉沉睡去。只是那两道秀气的眉,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化不开的忧愁和疲惫。
萧珩半倚在床头,玄色的寝衣松垮地系着,露出线条冷硬的胸膛。他并未入睡,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如同最幽深的寒潭,沉沉地落在怀中沉睡的女子脸上。
指尖,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缓缓拂过她微蹙的眉间。那温热的、细腻的肌肤触感,带着少女独有的柔软和一种…易碎的脆弱。他试图抚平那眉间的褶皱,如同拂去一件珍品瓷器上的尘埃。
然而,那微蹙的眉,却如同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青涩与坚韧的独特气质,深深印入了他的眼底。
这不是阿月。
阿月像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永远温婉,永远带着淡淡的、如同月光般的疏离和宁静。
而怀中的女子,却像一团在寒夜中燃烧的、带着湿气的火焰。有惊惶,有泪水,有不堪回首的黑暗,有小心翼翼的依赖,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倔强求生欲。她懂得利用自己的柔弱,却又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令人惊异的清醒和…心机?(比如那番关于平地深渊的论调,比如藏书阁那精准的定位)。
这种复杂和矛盾,如同最危险的漩涡,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萧珩的指尖停留在她微蹙的眉间,感受着那细微的脉搏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怜惜、探究、掌控欲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悸动,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冷硬的心房。
他静静地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带着愁绪的侧脸。
烛火摇曳,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这一夜,承恩帐暖。
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有些种子,在无声萌芽。